杨龙早有准备,从容应答:“闵公,账面上的价值是一回事,其潜在的战略价值和发展潜力是另一回事。我们特区看重的是后者。价格当然要合理,但如何定义‘合理’,我们可以根据未来园区的税收贡献、就业带动、技术溢出效应等进行综合测算。联合基金会愿意聘请国际和国内顶尖的评估机构共同作业,确保价格公允、透明。至于款项支付方式,也可以灵活安排,一次性支付或分期支付,都可以商量。总之,绝不会让中央吃亏。”
他避开了具体数字的纠缠,抬出了“战略价值”和“综合测算”,把话题引向更宏大的层面。同时暗示支付方式可谈,留下了操作空间。
闵上将不置可否,又吸了一口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愈发深邃。“税收贡献……就业带动……听起来不错。但这些都是将来的事,画出来的饼。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这块地能顺利交到你们手里,还不惹出乱子。”他弹了弹烟灰,“那些地头蛇,丢了每年上千万美元的分红,现在正红着眼呢。我听说,最近孟东周边山里,不太平,小股的抢劫、骚扰多了起来。我这边驻防的部队,应付起来也吃力。”
他开始施加压力,将地方武装的潜在威胁具体化,同时也暗示了中央驻军面临的困难。这既是陈述事实,也是在告诉杨龙:要想顺利拿到地,特区不能只出钱,还得帮忙解决安全问题,分担中央的压力。
杨龙心领神会,这正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甚至带上一丝属于军人的凛然:“闵公,维护骠国领土完整和边境地区安宁,是特区独立军义不容辞的责任。孟东地区的不稳定因素,不仅影响中央管辖,也可能对特区周边造成滋扰。如果中央允许,我部愿意派出一支精锐支队,以‘协助友军清剿残匪、维护地区治安’的名义,进入孟东周边区域,进行为期一段时间的联合巡逻和定点清除行动。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还孟东一个朗朗乾坤。”
他主动提出了军事介入的方案,并且将行动性质定义为“协助友军”、“联合行动”,充分尊重了中央的权威和驻军的面子。这既是对闵丹拓压力的回应,也是特区展示肌肉、为后续开发铺平道路的必要步骤。更重要的是,一旦特区部队以“协助治安”的名义合法进入孟东地区,未来园区建设的安保、乃至对周边区域的事实影响,都将顺理成章。
闵上将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仔细打量着杨龙。这个提议,大胆而直接,几乎是将特区的军事影响力,直接投射到了中央直辖区腹地的边缘。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可以借助特区精锐部队快速平定匪患,减轻中央驻军压力,同时特区愿意出钱买地开发,带动经济。但风险也同样存在,特区部队会不会请神容易送神难?未来这个园区建成后,特区在孟东的存在会达到什么程度?
权衡利弊,几乎在瞬间完成。对于闵上将这样的政治家而言,眼前的、可控制的利益,远比长远的、模糊的风险更重要。特区再强,名义上仍是骠国的一部分,受国内支持的同时也受国内制约。而孟东那些无法无天的地方武装,才是眼前实实在在的毒瘤。用特区的手,除掉这些毒瘤,换来一块地的开发权和一笔可观的收入,同时还能加强中央与特区的捆绑,何乐而不为?
“联合清剿……这个提议,有担当。”闵上将缓缓点头,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具体的行动范围和指挥协同细节,可以让双方的参谋部去对接。原则是,速战速决,不留后患,同时注意……影响。”
“影响”二字,他咬得稍重。意思是行动要干净利落,不要波及无辜平民,不要给国际舆论留下口实。
“明白,闵公。我们会制定周密的计划,行动全程向中央报备,确保有理、有利、有节。”杨龙郑重承诺。
军事合作的基调定下,土地交易的核心障碍似乎扫清了一大半。闵上将这才拿起那份项目建议书草案,随手翻看了几页。他的目光在那些关于“高端智能制造基地”、“国际科技合作枢纽”、“产值与就业预测”的章节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光芒。
“看来,你们对这个园区的定位,很不一般啊。”闵上将合上草案,意味深长地看着杨龙,“不只是想搞点加工厂吧?关翡那小子,又在谋划什么大动作?”
他终于提到了关翡,并且点破了特区对此地的野心不止于普通开发。
杨龙知道,到了这个层面,再完全遮掩已无必要,适当的坦诚反而能增加信任。他稍微放松了坐姿,露出一丝无奈又敬佩的笑容:“什么都瞒不过闵公。阿翡……关总他,确实有一些更长远的想法。他认为,骠国不能总是依赖资源出口和低端产业,必须要有能站在世界前沿的、真正的硬科技和高端制造能力。孟东有潜力成为这样一个起点。当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机遇。我们先把巢筑好,至于能引来什么样的凤凰,看缘分,也看我们共同的努力。”
他既承认了特区的高期望,又将其表述为对骠国未来的美好愿景,并且将成功与否归于“缘分”和“共同努力”,把中央也拉入了利益共享和风险共担的框架内,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闵上将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雪茄。办公室内异常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和墙上古董座钟规律的滴答声。阳光偏移,将他的侧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良久,他再次开口,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最终决断的意味:“孟东的地,可以交给联合基金会开发。价格,就按你们说的,聘请专业机构评估,但要快。支付方式,分三期吧,首期支付百分之四十,地块交割时支付;第二期百分之三十,在你们园区主体工程开工时支付;第三期百分之三十,在园区首次实现规模投产时支付。款项必须进入中央财政指定的专项账户,用于孟东及周边三省的基础设施建设和民生项目。这一点,要写进正式协议,接受审计监督。”
他提出了具体的交易框架,分期支付将特区资金与园区建设进度绑定,降低了中央的风险,专款专用的要求则确保了这笔钱能真正用于巩固中央在该地区的统治基础,同时堵住了“贱卖国有资产”的悠悠众口。
“至于那些地方上的朋友……”闵上将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告诉他们,中央打击电诈,是国策,谁挡谁死。但中央也体恤他们的难处。新的园区建设,需要大量的建材、物流、安保、后勤服务。联合基金会可以拿出一部分非核心的业务,以公开招标或者定向谈判的方式,优先考虑与当地有实力、守规矩的企业合作。前提是,他们必须彻底斩断与非法产业的联系,把手脚洗干净,合法经营。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他给出了安抚地方武装的方案:用园区建设带来的新利益,来置换他们失去的非法暴利,并将其纳入合法的、受监管的经济体系。这是典型的“胡萝卜加大棒”,既给了出路,也画下了红线。由中央出面转达这个意思,比特区直接接触更有权威,也避免了特区与地方势力过早、过深的直接绑定。
杨龙心中迅速评估着这个方案。分期付款可以接受,专款专用虽然限制了资金流向,但也让交易更加名正言顺。优先与地方势力合作非核心业务,看似让渡了一些利益,却能极大减少开发阻力,甚至可能将部分地头蛇转化为园区的“利益守护者”,只要控制好合作的范围和深度,利大于弊。
“闵公的安排,考虑周全,我们完全同意。”杨龙郑重表态,“联合基金会将严格遵守协议,积极配合中央,确保孟东项目成为中央与特区合作、带动区域发展的典范。”
“典范……”闵上将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似感慨,似期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小龙啊,我们老了,这个国家未来能走到哪一步,终究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折腾。关翡有魄力,有手腕,你稳重,能持重。特区能有今天,不容易。好好干,把孟东这个‘典范’立起来。让那些总在背后嚼舌头,说我们骠国只会打仗、搞不了经济的人看看。”
他站起身,走到杨龙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勉励,也象征着这次关键会面达成了实质性共识。
“具体的协议文本,让你的人和财政部、国防部的人去对接吧。清剿行动,尽快拿出方案。”闵上将送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杨龙也站起身,立正,这次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感谢闵公支持!”
离开总司令部的路上,杨龙的步伐沉稳而有力。坐进车里,他并没有立刻让司机开车,而是靠在椅背上,再次闭上眼睛。
岩吞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司令,回特区?”
“不,”杨龙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内比都略显空旷的街道,又似乎越过了城市,投向了东南方向那片被山峦和江水环绕的土地,“去孟东。绕路,从外围看看。通知王猛,让他带上技术团队和安保负责人,明天在孟东外围的弄亮镇汇合。”
“是!”岩吞立刻传达命令。
车队再次启动,这次的目的地,是那片即将被赋予新名字、新命运的土地——“凤栖”。
车窗外,内比都的整齐景观逐渐被郊野的杂乱和更远处的山峦取代。杨龙的心绪,也从未完全平静。与闵丹拓的会面看似顺利,达成了所有预期目标,甚至在某些方面(如分期付款、专款专用)对方的要求还在情理之中。但他深知,政治交易的达成,仅仅是开始。后续的协议细节磋商、款项支付监督、清剿行动的配合与摩擦、地方势力的安抚与制衡……每一步都充满变数,都需要极度的小心和强力的手腕。
尤其是“凤栖”未来的真正主人——特斯拉和马斯克,那个遥远而强大的变量,尚未登场。特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与那个变量的碰撞做准备。巢筑得越好,未来谈判的底气才越足,但同时也意味着投入越大,期待越高,一旦有失,损失也越惨重。
然而,想到“凤栖”这个名字,想到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容颜和未竟的理想,杨龙眼中的犹豫和权衡便迅速褪去,只剩下钢铁般的决心。
这条路,是关翡选的,也是他选的。从他们决定在这片土地上建立特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不断与各种力量博弈、周旋、交换,在夹缝中开辟生路,在风险中搏取未来。
孟东,将是特区跳出边境舒适区,向骠国腹地、向更广阔世界伸出触角的关键一步。这块基石,必须打下,而且必须打得牢固。
车队在山路上蜿蜒,远处,伊洛瓦底江的支流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更远的山坳里,依稀可见孟东那片曾经充斥着罪恶与贪婪、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的土地轮廓。
风暴已经扫过,新的种子,即将在废墟上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