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无星无月，夜幕黑茫。
杨坊内，孟盼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
路绥清点完炸山的人马和随身物，对着顾濯缨点了点头。
顾濯缨颔首，对着孟盼笑道：“可以出发了！”
众人开始策马赶往城门，路上，顾濯缨和孟盼并排而行。
他随口问道：“孟副将，你来世可有什么愿望？”
孟盼沉吟片刻，道：“母亲从小就希望我能当一个大家闺秀，十分讨厌我舞枪弄棒。”
“我偷摸来这里被发现时，父亲得知我就是表现最英勇的那个新兵，其实很为我开心。”
“但他不敢违背军规，只能含泪下令处置我。”
“后来我逃过一劫成了孟指挥，还成立了娘子军。”
“即便如此，母亲和家里的姐妹还是都嫌弃我，觉得我行事离经叛道，白读了女德女训。”
“除了父亲，孟家没人为我骄傲，母亲甚至哭着说，她宁愿我当时是被人绑走害死，也不希望我一生不婚不嫁，活得不男不女。”
“后来我就再也不想回京了。”
“在这里，大家都夸我是女中豪杰，只有晚晚说我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她今日专门让人给我送了份山茶糕，我吃的时候在想，来世投胎成男人，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顾濯缨斜睨她，哂笑。
“你野心倒是不小，来生还敢和我抢女人。”
“若非我是女儿身，不用等来世，这辈子就能和你抢。”
孟盼单手拉缰，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这身盔甲下的锦衣，就是晚晚给我做的。”
“上面还绣了我最爱的劲竹。”
“就这也想和我争。”顾濯缨嗤鼻，“我身上带了晚晚亲手绣的平安符。”
孟盼挑眉，漫不经心接上一句，“那你就想法平安活着回来娶她！”
“我甘心赴死，是因为这世上唯一为我骄傲的人不在了，可你不是！”
顾濯缨骤然噎住，孟盼不再多言，用力夹了夹马腹。
马蹄声狠狠踏在青石板上，在街道上阵阵回响。
二人很快来到城门下，穿过侧门，带着队伍纵马跃出。
秦归晚扶着长公主站在城墙高台上，无声凝视着脚下城门。
綦毋金琒这两日都未攻城，一直在营帐里休整，今夜也不例外。
城外阒无人声。
秦归晚看到顾濯缨出门后，忽然勒住马，扭头望向了她和长公主。
明亮的城门灯火下，她看到他的嘴角高高扬起，黑眸幽光流转，亮若星辰。
她很想冲着他微笑，可是扯了两下嘴角都没成功。
她只好死死咬唇，贪恋地望着他的脸。
后面的兵马全部出来后，顾濯缨飞快扭头，快速带着众人打马远去。
侧门被重重关上，发出刺耳的巨大闷沉声。
凉凉的秋风刮过城墙上空，状似呜咽。
楼上的将士们集体沉默无声，齐齐目送城外的众人。
看着顾濯缨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秦归晚拼命敛住情绪，不让自己放声大哭。
扭头却看到长公主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了两行清泪。
二人谁也没说话，无声下了城楼，回到府衙，各自在屋内燃灯枯坐。
东方再次泛起了鱼肚白。
“长公主，长公主，我们成功了。”
浑厚的男子声音打破了衙门的安静，报信官差激动得一路叫喊。
秦归晚听到外面动静，提着裙摆，飞快往长公主的院内奔去。
只见长公主红着眼打开门走出屋，官差跑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长公主，昨晚孟副将突袭綦毋金琒的营帐，不光成功掩护了顾佥事，还烧了敌军的一大半粮草。”
他双目赤红，里面隐含泪水。
“顾佥事成功炸了峡谷，东羌的辎重被砸坏了八成，五台巨型投石炮全毁了。”
“我们的人呢？他们怎么样了？”长公主急声询问，声音隐约发颤。
那官差伏在地上，悲声道：“他们……全军覆没。”
“孟副将的队伍里有两千娘子军。”
“探子说，她们怕死后尸身被侮辱，临死前基本都冲进了敌人的粮草营，和粮草一起烧了，连尸身都没留。”
“顾佥事炸山后，对方的主将勃然大怒，立马意识到是我们的人在作祟，派了七千兵马去追击他们。”
“他们几百人对七千人，艰难逃到峡谷旁边的树林里后，据说都被对方踏成了肉泥……无一生还……”
长公主身子猛晃，丫鬟忙上前扶住她。
秦归晚双手捂脸，泣涕如雨。
官差又哽咽道：“长公主……顾佥事成功扰乱了对方的军心。”
“虽说对方抓到他们，杀了他们，很多东羌官兵还是觉得，是大汗违背两国议和承诺，才会导致天神降罪，山体忽然崩裂。”
“他们只能原地整顿兵马和人心，清理峡谷碎石，如此，耽误了赶路，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到这里汇合。”
“我们又多了一天的准备时间。”
长公主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她微微佝偻着肩，失魂落魄地低喃：“吾儿真是好样的……本宫为他感到骄傲……为他骄傲……”
言毕，她眼前一黑，猝然昏死了过去。
*
长公主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幽幽醒来，抬眼便看到秦归晚红着眼守在她身边，外面天色全黑，显然已到傍晚。
她张了张嘴，艰难出声，“晚晚，现在城墙情况如何？”
“长公主，东羌的所有兵马都汇合了，估计一个时辰后就会开始攻城。”秦归晚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城内粮草和人丁都不够，今日韩将军让人在城内想法征集，百姓们知道了孟副将和顾佥事的事，很多都自愿捐粮捐人。”
“我们现在筹集到了能再支撑三日的粮草，还有九千个壮丁。”
长公主挣扎着起床，“给本宫梳妆，本宫要去城墙。”
秦归晚忍泪扶她起来，亲自为她梳妆。
去往城门的马车里，秦归晚一直低着头，死死攥着手里的角弓，泪水时不时往下掉。
长公主静默许久，张口道：“晚晚，濯缨当时回京汇报闻州案件时，他告诉本宫，想要娶你为妻。”
“他担心本宫嫌弃你的身份，说他只是通知本宫，不是征求本宫的意见，不管本宫是否答应，他都娶定你了。”
“他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什么都和本宫作对。”
“本宫当时在想，这傻孩子，本宫若是在乎什么门当户对，当时就不会嫁给他父亲。”
“本宫真想要一个高门望族的儿媳，早就逼他娶重臣之女了。”
“本宫活到现在，早已不在乎身外虚名，也不在乎别人如何评论，只想濯缨活得一世潇洒快乐，娶自己喜欢的姑娘。”
她说着说着，含泪笑了。
“本宫离京时就想好了怎么圆你的身份，一心想看他娶妻后能否改掉混不吝的性子。”
“可是，他就这样走了……”
她握住秦归晚的手，轻轻拍了拍，“所以，本宫不许你再哭了……”
秦归晚长长抽噎一声，抬手擦干泪水，握着角弓的手紧了又紧。
“长公主，晚晚明白了。”
“我们得守好这里，让他魂归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