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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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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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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你信么?

我的家乡无梁,就是那个昔日里芦花飞雪的村子,是曾经给首都北京献过礼的。我坦白地告诉你,献的是一块红薯。

这不是一般的红薯,这是“红薯王”。

一九五八年国庆那天,颍平县颍河公社无梁村给北京献了一块长约一米〇二、重达一百九十八斤重的红薯,号称“红薯王”!这块红薯本可以在地里再长些日子,再长些日子也许就超过二百斤了。可上边等不及了,急等着给“十一”献礼呢。于是就早早地派了一辆大卡车,连周围的土一块铲起,固定在一个特制的大木条箱里(还希望它长)装在车上,由省、地、县三级干部陪着,十字披红,大锣大镲地敲着送到北京去了。那时候老姑父还没当上支书呢,他仅是陪着送到了县里。

如果你能从网上查到五十年前(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的旧报纸,就会发现,那一天全国的各家报纸都有报道,称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云云……报纸上登的重量是一百九十九点九斤!

这块“红薯王”先是经过了隆重的献礼仪式。尔后装在一个特制的玻璃柜里,摆在了农展馆七号展厅最醒目的位置,作为国庆献礼成果让世人观摩。“红薯王”经过千万人瞻仰后,又经过上边一层层的批示,就此成了一个专家们研究的课题。当年就调集一批国家级的农业专家,成立了一个代号为“5811”的课题组,进行专门的研究,准备向全国推广……如果能够推广的话,中国人就再也不愁吃饭的问题了。

后来,“5811”课题组的专家们经过长达三个月的切片研究,测出这株红薯的含糖量每百克为二十七点八;维生素含量高达二十三点六;纤维素为三点一二;另含有钙、铁、硒、磷、钾若干,还是一红瓤,自然是优良品种。就此,专家们又专门到无梁东坡的那块红薯地里进行了实地考察,终于发现了这株红薯生长的秘密:这块地曾经有一口井。经考证,这口井是梁五方的爷爷的爷爷在地里种瓜时打的。那是口有一百二十年历史的老井。井在很多年前就被淤住了,这株罕见的红薯就长在昔日的井口里……当时,专家的结论是:可推广深翻土地。

如果按现在的说法,结论应是:没有复制性。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说,哪怕是一株红薯,生命的轨迹也是可以改变的。

现在,我要给你说一说树了。

我说过,在无梁,没有一片树叶是干净的。那是风的缘故。

平原上的风并不烈,只是一个字:透。我还说过,在无梁,风有一雅称:名曰“西伯利亚”。当“西伯利亚”穿过崇山峻岭,经过了艰难险阻到达平原的时候,它一定是十分的惊讶: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呢?一马平川,任尔驰骋。

风到了这种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有些累了,该歇歇了?它就像是从远方射出的一粒子弹,初时烈,距离越远质量越重,那些有质量的细小尘埃就此飘落在了平原的树上。在这里,风对树的侵害是无声的,它很少有刮倒树的时候。但它常年一次又一次地去侵袭、抚摸你的半边脸,那结果又会怎样呢?

在平原的乡村,能给人以庇护的,除了房屋,就是树了。树的种类很多,数起来最原始的怕至少也有二十几种,以榆、桑、槐、楝、桐、椿、柳、柿、桃、杏……为主要树种。这里一马平川,雨水丰沛,四季分明,按说应是最适宜植物生长的地方。可坦白地说,这里不长栋梁之材。

在平原,树与风的搏斗是长年的、持久的,也是命对命的,就像是一对老冤家。如果你尝一尝树的汁液,你就会发现,那是苦涩的。若是果树,或是汁液偏甜一些的树,如果不打药,那肯定是要被虫蚀的。平原上的树有一个最可怕的,也是不易被人察觉的共性,那就是离开土地之后:变形。

比如柳树,此地最易生长的就是柳树了。此树生长周期短,取一枝干,插下即活。春开芽儿如痘苞,风来叶长,一天一个样。但柳树作为迎风之物,柳枝绵软,柳叶细长,见风起舞,遇势即弯。此树虽极富弹性,但木质漂松,无筋无骨,加力即折,最易变形。

比如榆树,生长周期慢,皮糙质白,木质也还算坚实。春来时开绿色的、一串一串的钱币状小花,中间一籽,俗称“榆钱儿”。花后树叶就老相了,绿也老油。这是平原上的看家树,遇上灾年,“榆钱儿”可以吃,榆叶也可以吃,到了万般无奈时,连榆树皮都被人剥光吃了。榆树的皮这样一代一代地被人剥吃,它的生命记忆本身就是残缺的。这样的树种,因含水分多,离开土地后,也是最易变形的。

比如槐树,此树的生长周期一般在十五年以上,周期稍长,木质自然坚硬。这种树似还有一种自我保护意识,枝上长有一棱一棱的尖刺,树的汁液沥黄苦如药。此树春天里开一嘟噜一嘟噜的瓣穗状白色小花,俗称槐花。槐树汁苦花甜,农家常在花开时采它蒸着吃。生吃也可,甜甜的。花开后长扇状小圆叶,一枝枝呈扇状铺展伸开去。但是,此树离开土地后也易变形,伐后三天,就弯得不成样子了。

比如楝树,生长周期较短,树形直,挺拔状美,长羽状复叶,枝叶也呈扇状伸展,十个月后结实为蛋形黄色小果,俗称“楝子”。旧时“楝子”在农家可以洗衣用。楝树在乡间的匠人眼里有“楝半干”之称,因它含水分少,油质多。但挺拔是外在的,因其木质绵软,材直而无胆,伐后也易变形,只能在烈火烤熏后做板材之用。

比如椿树,分红椿、白椿,又俗称香椿、臭椿。臭椿味尤其重,十分难闻;香椿味正,可做拌食凉菜的调料之用……乡下人取“春”之意,常用它做床,以催生繁衍之大事。虽木质细腻,木色鲜亮,但材质漂软、脆,也易变形。

比如枣树,开星碎小白花,果多为笨枣,个大却木而不甜……枣树的棵身疙疙瘩瘩,丑扭无形,木质虽坚硬耐磨,但长势极缓,还是歪长,难为大料,只能做擀面杖之类的小器物,也最易变形。

……很奇怪是吧?

在平原的乡村,关于树木,民间还出现了两个词,两个专门判断植物生长状态的词汇:一个是“聋”,一个是“瓦损”。“聋”是对树木在生长状态中发生缺失的一种判断。那是敲出来的一种声音,是凭声音来判断树在生长中的缺失,懂行的匠人在树干上敲一敲,就知道这棵树是否“聋”了;“瓦损”是一种拟物化的比喻。房上的瓦是半圆弧形的,树的年轮是一圈一圈的圆形,若是年轮散了,那就是“瓦损”了。“瓦损”是用眼来看的,好匠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树是否“瓦损”了。这是匠人对平原上树木生命质量的一种判定方法。

当然,也有不变形的,极少,比如松柏。在平原,松、柏是离死亡最近的植物。由于生长周期长,它们一般都栽种在坟茔里,成了一种对死亡的“永恒”的守护。即如是松柏,在平原风的长年吹拂下,纵是不变形,树身也会皮开肉绽,皴裂成肉丝状。平原上有句话叫:春风裂石头。这又是一种温和造就的惨烈。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无梁有一个最识树的人,那是九爷。听人说,那时候,九爷是村里的匠人头。泥、木两作,他是魁首。每每走在路上,他手里举一个长杆的铜烟袋,身后跟着十几个徒弟,是很受人尊重的。

在无梁,凡是伐树、买树的人,无论是桐树、杨树、槐树、椿树、榆树、柳树或是枣树、楸树、楝树、桑树、梨树,都要让九爷看一看。九爷懂得树的语言。九爷站在树前,眯着眼朝上望去,尔后再慢慢地往下看,就像是打量一个女人……尔后用他手里的铜烟杆轻轻地敲一敲,一敲定乾坤。九爷常说的一句话是:树跟人一样。

据说,早些年九爷曾给人看过一棵一搂粗的树,那是棵大树。九爷站在树前,看了,点上烟袋锅,吸了几口,尔后说:不说吧。买树的说:老九,你不能这样。卖树的也说:老九,你不能这样。九爷说:非让我说?那我就说。买树的说:说。你说。卖树的说:老九,有啥你说。别吞吞吐吐的。九爷这时才说:这树“聋”了。“瓦损”了。买树的说:啥意思?卖树的也说:老九,你咋这样说?九爷说:这树是棵好树。就是,十二年前,遇上了旱灾,水分供不上,有两年的年轮散了。卖树的急了,说:不会吧?你咋看出来的?九爷说:抬起头,你往上看。桐树都是大叶,这儿、那儿,各有两枝,是一蓬蔓生小叶,这就是聋了。卖树的说:那不是老鸹窝么?我不信。出。现在就出。聋了算我的!

后来,树伐倒后,众人凑上去一圈圈数了年轮,果然在第二十六、二十七处看到了年轮的缺失……众人服了。

虽然九爷是无梁最好的匠人,九爷又最懂树的语言,可九爷却一生无建树。从他的话里你就可以看出,九爷好脾气,九爷太温和了,九爷不愿得罪人。一个最好的匠人,最后竟败在了他的徒弟手里,这是九爷最懊丧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是“南唐北梁”么?

这叫“口碑”。是平原乡间口口相传的一种声誉,传播的范围大约有二三十平方公里,传播的时间也很短,就几年的光景,此后就没人再提了。想你也不会知道。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南唐北梁”有一段时间是叫得很响的。南唐,指着是南各庄的唐大胡子。北梁,指的就是无梁村的梁五方了。那时候,两人都曾是平原上叫得响的匠人。可两人的年龄却相差了三十岁。

那好像是一九六三年,镇政府盖一大会堂,同时调集了两班匠人。一班是由南各庄的唐大胡子带队,他手下有几十个徒弟呢。另一班由无梁村的九爷带队,九爷也有一班徒弟,而梁五方则是九爷的徒弟。

两班匠人同时参与建大会堂,相互间自然有一些不大服气的地方。那时,南各庄的唐胡子正当盛年,他自然亲自坐镇北边的“屋山”,由两个大徒弟给他打下手;而南边的“屋山”本该由九爷坐镇,可九爷年岁大了,腿有些发软,若是不上,就给人比下去了,若是上了架子板,又怕手脚不灵便……正在他迟疑的当儿,五方说:九爷,我上吧。九爷看了看他,梁五方虽然只有十八岁,却是他手下最聪明的徒弟。九爷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那时候十八岁的梁五方血气方刚、气冲牛斗,居然敢与南各庄的师辈唐大胡子对阵。据传,唐大胡子最初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九爷说:老九,你裤裆烂了?九爷笑笑,不语。尔后两人各把一个房山头,一层层垒上去,等上梁的时候,居然一砖不差!

要知道,唐大胡子是带了两个徒弟打下手的;梁五方就一个人……坐在下边的九爷悄悄地用墨线吊了吊,一颗心放在肚里了。

唐大胡子既然亲自上阵,自然是不肯输的。可唐大胡子脾气太坏,见对方只是一个小青年,居然也能打一平手,脸上挂不住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一句一“日”,把两个大徒弟骂得狗血喷头……这边对阵的梁五方虽说一声不吭,可一砖一灰一刀一缝绝不落后。气得唐胡子把瓦刀都摔了!

待大会堂封顶时,唐大胡子这边首先起脊,塑的是一条龙。唐大胡子是塑龙的高手,一块砖就能砍出活生生的龙嘴来;梁五方这边本该也是一条龙,那就是“二龙戏珠”了。可梁五方塑的偏偏不是龙,五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约也有心与唐大胡子叫阵,他灵机一动,竟塑一麒麟。这终于让唐大胡子抓住理了,唐大胡子喝道:下去!你懂不懂规矩?尻!

可是,下边的徒弟们嚷嚷起来了,北边的人说:龙就是龙,这能胡来么?狗球不懂!南边的人说:麒麟,就麒麟,凭啥不让塑麒麟,咋……“龙脊”,是一理;“麒麟脊”,也是一理。于是,两支施工队伍各不相让,差点打起来。

九爷是无梁这边领班的,九爷也觉得不合适,这不合规矩。可没等九爷开口,有人说话了。据说,说话的这人姓乔,是县里的一个副书记,还是个戴眼镜的文化人,他刚好下来检查工作。乔书记在视察工地时伸手一指,说:嗨,一边是龙,一边是麒麟,有点意思,啊?老曹,你知道么,这叫不对称美,很有特点嘛。

公社书记见乔书记这么说,也就跟着说:龙麒麟,就龙麒麟。于是,公社书记一锤定音,公社大礼堂此后就被人称作“龙麒麟”了。

唐大胡子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他从房上下来后,径直走到梁五方面前,说:孩子乖,你越师了。尔后,冷冷地看了九爷一眼,饭都没吃,带着人走了。

待唐大胡子领人走后,九爷脸上挂不住了。九爷蹲在那儿,一声不吭,只闷闷地吸烟。

五方却浑然不觉。他大获全胜,心里自然高兴,傲造造的,不觉尾巴就翘起来了。他先是在徒弟间走来走去,说话高腔大调的:南各庄的,唐大胡子,球啊……尔后,他走到九爷面前,对九爷说:师傅,我做的活还行吧?

不料,九爷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烟一掐,说:嗯,你已越师了。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你师傅了。

梁五方还草草谦虚了一句,说:师傅还是师傅。

九爷说:不。从今往后,不是了。你自立门户吧。

在平原的乡村,口碑就是一个人的“名片”。

自从公社大礼堂盖成后,方圆几十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龙麒麟”的,也没人不知梁五方的。“龙麒麟”不但给梁五方挣下了好的口碑,还给他挣了一个好女人。

这女子名叫李月仙,本就在镇上住,每天经过大礼堂的工地,就见梁五方手提一把瓦刀在房山头上的架子板上站着,一脸英气。墙一层层地高,那心里就渐生爱慕之情了……一直到“龙麒麟”建成,这姑娘等不及了,就赶快托人说媒。

于是,赶在施工队离开公社之前,经媒人牵线,两人在镇上的包子铺里见了一面。据说,当时梁无方是夹着一把瓦刀走进饭店的。梁五方从架子板上下来后,个头就没有那么高了,也就是中等个子。但他刚刚打败了唐大胡子,自然是心高气傲、两眼放光、英气逼人。况且,他刚领了工钱(那时候叫“误工补贴”)。他把擦得雪亮的瓦刀放在桌子角上,尔后说:煎包油馍胡辣汤,一齐上。

那时候,胡辣汤一毛钱一碗,油煎包两毛钱一盘,炸油馍五毛钱一斤,但能把话说得如此有底气、有分量的,也只有梁五方一个人了。可这句话刚好被跟媒人一块走进来的李月仙听到了。李月仙家景好,人也长得漂亮,喜气,满月脸儿,一笑俩酒窝儿,据说上门提亲的人很多……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梁五方。虽然从架子板上走下来,就梁五方的个头、长相、身板,咋看也就是个一般人,可有了这么一句话,有了男人的那股傲造劲,就好像给以后的日子打了保票似的,李月仙满心喜欢,她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汉子。

饭后,两人还依依不舍,李月仙一直把梁五方送到八孔桥上。一路上,李月仙的脸红霞霞的,说……镇上的人都说,你越师了。梁五方说:我师傅,人好,就是胆小。要不是我上,哼!李月仙说:听人说,那麒麟,是你塑的?梁五方说:可不。我就想争口气。南各庄的,老压我们无梁一头。这次,我说啥不让了!李月仙说:麒麟上,还有小旗呢,猎猎的,真好。也是你?梁五方说:这事,搁我师傅身上,想都不敢想,他也没这气魄(这私房话后来不知怎的就传到了九爷的耳朵里,九爷说:这娃傲造)。临分手时,梁五方试探说:我弟兄仨,家里不富。李月仙说:我看中的是你人好,有住的地方儿就行。梁五方愣了一下,说:这好说。咱干的就是这一行。就此,这亲事就算定下了。

事后,梁五方曾骄傲地对人说:一分钱没花,我在镇上捡了个媳妇。

自从“龙麒麟”给梁五方挣下了口碑之后,九爷生他的气,不再用他这个徒弟了。可外乡人也不再用九爷了。凡是外村的来找匠人盖房,人们张口就提“龙麒麟”。凡提“龙麒麟”,自然就会说到梁五方,他也就真的自立门户了。

那时候,梁五方经常夹着一把瓦刀出去给人做活儿,回来也不大给村里交钱。他弟兄三个,都没结婚,可只有他一个人把亲事说下了。就此,他挣了钱也不再交给家里,都悄悄地存了私房。这样一来,兄弟之间生了嫌隙,闹些意见,互相见了,鼻子里“哼”一声。

本来,老姑父看他是个人才,对他很好。平日里他干些私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他那么多。可气人的是,在村街里他见了村支书蔡国寅(按辈分,他也应该叫声“姑父”的),却只打一嗯声,大咧咧地说:老蔡,你吃过大盘荆芥么?

那时候,梁五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吃过大盘荆芥么?这是多么傲慢的一句话呀(在平原,谁都知道,说“荆芥”不是荆芥,指的是“见识”)!就这么一句话,说得一村人侧目而视。在人们心里,老蔡是支书,是村里第一人。他连支书都看不上了,他认为他的“见识”已超过当年的“上尉军官”了。那么,他还会看上谁呢?就此,村里人就不高兴了,谁见了他都翻白眼。

梁五方实在是太傲造了。那时的梁五方就像是个“红头牛”,说话呛人,他几乎把一村人都得罪了。他很忙啊,每日里骑着一辆(他自己买零件组装的)自行车,日儿、日儿地从村街里飞过,车瓦上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很扎眼!可他浑然不觉。

后来,有一天,梁五方突然在村街里拦住老姑父,说:老蔡,女方催了,我想把婚事办了。老姑父随口说:办呗。五方说:我兄弟三个,就一处宅,没房子。老姑父说:你不是九爷的徒弟么?老姑父知道,九爷早已不认他这个徒弟了,可老姑父就这么说,也是想杀杀他的傲气。可梁五方却说:哼,我龙麒麟都盖了……你给我划片地方,房子我自己盖。老姑父说:这事,得商量商量。五方说:你商量个啥?随便给我划一片就是了。老姑父气了,说:这能是随便的事么?说着,老姑父伸手一指,说:我给你划这儿,你愿么?梁五方看了看,说:这可是你说的。行,就这儿。

这么一来,老姑父愣了。他指的是村街旁边的一个沤麻的水塘。塘里曾经沤过麻,一层蠓虫,还有大半坑子水呢……老姑父摇摇头,笑了。他觉得这是句玩笑话。一个大水坑,半坑子水,怎么能盖房呢?别说是他一个人,就是一村人,也不可能在一个大水塘里盖起一所房子呀?于是,他说:行啊,你要有本事,你就盖吧。

大凡傲造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一村人都没想到,奇迹出现了。

经过了两个冬、春,梁五方真的就在那个垫起来的水坑里盖起了一栋房子。而且,这房子竟然是他一个人盖的。一个人,不央人,不求人,独自盖起了一栋房子,这已经很让人吃惊了。那年月,更让人眼黑的是:他盖的还是一砖到顶的三间新瓦房!

不过,最初的时候,村里人谁也没在意,仿佛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呢。就那坑水,他是一年也挑不干的,更别说盖房了。可梁五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仍是不慌不忙的,每天按时下地干活,闲时就蹲在坑边发呆……每逢有村人走过,就笑他:准备盖房呢?去月亮上盖吧。

他“哼”一声,也不说什么。

可是,突然有一天,傍晚时分,人们听到了“轰轰轰、突突突……”的响声,惊得一村人都跑出来看。原来,梁五方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个带有长管子的水泵!他不但弄来了水泵,那时村里没电,他还弄来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全是人们没见过的“洋玩意”!这边“轰轰轰……”,那边“突突突……”于是,一夜之间,那水就抽干了。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我眼里,梁五方简直就是个神人!我蹲在那水坑边整整看了一夜,那样的一个皮管子,怎么就把水吸出来了呢?五方的行为给我带来了无限遐想。也许,正是从这一天起,我心里才长出了要飞出去的翅膀。

在平原的乡村,人跟人太密,你要是私下里做了什么事,是瞒不住人的。后来,村里人终于打听出来了,原来梁五方用的抽水机是从县供销社借来的。县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出嫁,请梁五方给打了一套家具。当家具打好后,主任给他工钱他不要。主任说,这不合适吧?拿着拿着。这时,梁五方说:王主任,工钱我是不会要的。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你那水泵借我用用。王主任先是一怔,说水泵?我这儿有水泵么?五方说,有,我看了。新进的,就在供销社后院。于是王主任大手一挥,说:用。你尽管用。

可水泵是借来了,没有电。梁五方真聪明啊,他只不过是从李月仙那里拾了句话,就又用上了。当年,在桥上临分别时,李月仙曾经告诉他,她老舅是县电影放映队的,到时候约他一块去看电影。于是就托李月仙找了她舅,借来了县电影放映队的发电机……

一个人,不让任何人帮忙,独自盖起了一栋房子。你可以想象他傲造到何等程度?!那时候,梁五方如果张张嘴、低低头,说句求人的话,村里人是会帮他的。可他就是不说这句话,他谁也不求,就一个人闷着头干……冬天里,他一个人拉土,一车一车地垫那抽干了水的大坑。有时候,李月仙也会跑来,帮他拉拉梢儿什么的,他还不让,说:走,你走。

就这么经过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当他把那个大坑先垫起来了一部分之后,就开始张罗着扎根基盖房了。连地基也是他一个人夯的,他整整夯了一个冬天。他先用小石础础上几遍,再用木夯来夯(连木夯都是他自己做的)。每天夯一遍,让地基往下辄辄,再夯,一直到夯实了为止;砖也是他一车一车从东村窑场上拉来的,哼着小曲,汗如雨下……那时候,他还买不起房顶上用的瓦板,就用“栈子棍”代替。一般匠人把找来的木棍破成一节一节的就是了,因为上边还要糊一层泥。五方讲究,他用的“栈子棍”都是他从找来的旧木料或是砍的粗树枝中一根根挑选出来的,先是劈成一节一节,尔后再把这些砍好的“栈子棍”一捆一捆地垛起来,浇上水“醒醒”,等风干了的时候再刨一遍,每一根“栈子棍”都刨得平平展展、四正四棱的,就像是艺术品。这些准备工作他做了很长时间,等一切都备齐了,才开始铺地砖扎基础,一层一层往上垒。砌墙的时候,他也是有讲究的,每天只垒三层。更让人眼热的是,他居然跑到县上,不知从何处倒腾来了几斤糯米。那年月,这可是拿钱都买不来的稀罕物啊!他找一大锅熬了,全都浇在沙灰里砌墙用……人们见了,觉得可惜,说:五方,你盖金銮殿呢?!他说:没听九爷说,过去地主老财盖房,都这样。人们听了,恨恨的。等扭过头去,走上几步,回身就是一句国骂。

最后到了上梁时,人们觉得他总是得求人了吧?不然,那梁怎么上?可他还是不求。他借来了滑轮,一头吊在滑轮上,固定好了一处,再去搞另一处。那一天很多人围着看,看这狗日的怎样把梁放上?那是午时,阳光热辣辣的,我觉得在人们的目光里,陡然生出了很多黑蚂蚁。蚂蚁一窝一窝的,很恶毒地亮着……可是,梁五方,一个人,居然,他居然就把梁吊起来,放正了。这人太……他,他在房山的两头都搭上梯形的架子板,房山的一头留上豁口,尔后把梁木的一头用粗铁丝拦两道箍儿(他是怕滑脱了),再挂上钩子,用导链慢慢吊起来。他吊的时候,非常小心,一链一链地往上吊,待梁竖起来时再慢慢靠近豁口,有豁口的这一端先靠上,那豁口的斜度是他计算出来的,刚刚好。尔后再用滑轮去吊另一头……最后再把房山一头的豁口用砖重新补上。

众人一片沉默。人们说,这人太毒了,他连自己的兄弟都不用啊!

这一次,九爷真生气了!九爷背着手围着村子整整转了三圈!碰见老姑父的时候,他一跺脚,说:老蔡,毁了。毁了。你说,我怎么教出来这么一个徒弟?!

老姑父也跟着摇摇头,说:是个能人。

我告诉你,在平原,人要是太“各色”了,就会受到众人的反对。有一段时间,村里人暗地里都叫他“长脖子老等”,这是一句土话,也就是昂着头的“鹅”。那是说他头扬得太高了,眼里没有人!

在这个世界上,你以后会遇到许多“各色”的人。“各色”不一定就是缺点,但“各色”肯定是人群中最难相处、最不合群的一个。梁五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谁站在他的面前,只要说上三句话,你马上就会觉得你傻,脑子不够用。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谁愿意当一个傻子呢?

就这样,他真的是一个人,硬是把新房建起来了。等新房盖好后,他让李月仙来看房子,李月仙抱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看……她哭了。

梁五方是第二年秋天结的婚。他结婚时,因为盖房加上置办家具,他把挣来的所有干私活的钱全都花光了。所以,结婚时,他只买了两瓶酒、两盒烟,一挂鞭炮,仍是不请村里一个人……这怕是世界上最吝啬、最简约的一个婚礼了。李月仙是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接来的。那鞭炮还是我给点的,两人骑着自行车到新房门口时,我眼巴巴地说:方叔,我放炮吧?

梁五方看了看我,终于说:好,丢儿,放吧。

那天夜里,只有我一个人听房……我悄悄地把窗纸用唾沫湿了一个小洞儿,只见一盏油灯下,两人脸对脸在床边坐着,五方拉着李月仙的手说:月仙,你信我么?

李月仙说:我信。

梁五方说:只要你信,我不管旁人说什么。

李月仙心疼地说:你瘦了。

梁五方说:没事,我浑身是力。

接着,他豪迈地说:你就可劲给我生孩子吧,一个孩子一处宅!

李月仙笑了,说:龙,还是麒麟?

梁五方倒霉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个词:“运动”。你生活在这样一个繁荣开放的时期,肯定不知道什么叫“运动”。“运动”这个词,在一定的时期内,加上前置定语……是有特殊含意的。这样说吧,在某种意义上,它几乎可以说是“人民”的盛大节日。就像是西方的假面舞会,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狂欢,或者说是庸常日子里难得的一次放纵,是爆发式的疯狂。

人都有想疯的时候,是不是呢?

梁五方应该说是撞到了枪口上。或者说,那伏笔早已埋下,只等一声枪响了。

对于无梁村的人来说,“运动”只是一个借口,或者说是一个契机。这年的冬天,当场光地净的时候,老姑父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到公社开了一个会……当他骑着自行车回来时,他身后多了四个人,那是一个工作队。

工作队仅来了四个人,一个姓宋,一个姓唐,一个姓马,一个姓徐。我只是记了一个姓徐的。姓徐的瘦刮骨脸,围着一条长围巾,戴一顶鸭舌帽,说是从省里直接下来的。老徐穿一件很体面的黑呢制服,可他衣服上有一个扣子却是红色(女式)的,一看就知道是后来补缀的。他们跟我是一个待遇,到各家吃派饭。

工作队进村后,先是开会,查账,尔后动员人们揭发……一个半月之后,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梁五方被揪出来了。

当年,据我所知,最初,老姑父是想保他的。在村里开大会的前一天,老姑父先是把他大哥五斗叫去,含含糊糊地说:给五方捎个信儿,明儿要开会了。五斗是村里的会计,也是个聪明人,可他们兄弟之间已两年不说话了……那天,黄昏时分,老姑父在村街里碰上了梁五方,老姑父背着一捆湿苇子,看看五方,又四下看看,欲言又止……突然,老姑父咳了一声,对着我大声喊道:丢儿,快滚吧,赶紧滚。

当时,我正在村街里的一个石磙上站着,愣愣的……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想起,那会不会是老姑父的一种暗示?

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一旦傲造了,就有解不开的时候……那一晚,如果梁五方解开了老姑父的话,结局又会怎样呢?可梁五方对老姑父的一句“路话”根本没在意,他骑着那辆自行车“日儿”一下就过去了。直到他快要被揪出来的时候,他自己还不知道呢。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对他有意见,他也不清楚。

这天晚上,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全村人都集中到牲口院里来了。这是个月黑头天,开始的时候,会场上还亮着两盏汽灯,当工作队长老宋讲过话之后,先是唱起了“忆苦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接着,治保主任突然喊道:梁五方,站出来!

一时间,人们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五方身上了,只见梁五方昂昂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可紧接着,有人宣布了梁五方二十四条“罪状”:比如投机倒把,私自买零件组装自行车;比如接私活不给队里交钱;比如占国家的便宜,私用县供销社的水泵、电影队的发电机;比如破坏国家粮食政策,拉关系套购糯米;比如存心破坏生产,锄草时故意锄掉玉米苗;比如调皮捣蛋,不服从领导,出工不出力;比如梦想着重新回到过去,过楼瓦雪片地主老财的日子……当人们宣布完的时候,只听梁五方大声说:我不服!不服!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群众就涌上来了。人们黑压压地涌上来,把梁五方团团地围住,众多的声音呜里哇啦地叫着,一下子就把梁五方给淹了!这时候,就在这时候,不知谁把汽灯给灭了,牲口院里一片漆黑……只听有人高声说:他还不服?箩他!箩他!

你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吧?那就像突然刮起的一股黑风,“呜”一下几百人一齐涌上去,就像是筛粮食一样,把梁五方当做一个混在麦粒中的“石子”,在人群中你推过来,我搡过去……在平原的乡村,这叫“过箩”。在“过箩”时,被箩者就像是在簸箕上蹦跶的跳蚤,又像是立在浮萍上滚来滚去的一粒水珠,一时倒向东,一时又倒向西,人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只有不停地起了伏、伏了又起……紧接着,像雨点一样的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像飓风一样的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可他什么也看不清……你可以想象人们在庸常的日子里心里聚集了多少怨恨,埋藏了多少压抑!特别是女人,女人需要忍耐多久才有这么一次发疯的机会?!

那时候我人小,个还没长开呢,得以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我看见海林家女人手里拿着用麻线纳了一半的鞋底子,一次次地冲上去扇五方的脸。人太多了,手也太多了,有好几次她都没够着,她很不甘心,一脸的狰狞,眉眼里火苗乱蹿,有一次鞋底子终于刮着了五方的脸,她一下子哇的一声叫了……能扇着梁五方的脸,她是多么快乐呀!

我看见聋子家媳妇手里一闪一闪地亮,开初我没看清,后来趴在地上才发现,她袖子里竟揣着一把上鞋用的锥子!她在人群里涌动着,潮水一般地进退,每一次涌到前边时,她手里的锥子尖就亮一下。我得承认,她还算是善良的,她用两个指头捏着锥子的尖儿,猛地往前送一下,尔后马上就收回袖子里去了。她的头发全湿了,眉头吊梢着,鼻子里喘着粗气,一脸亮晶晶的汗珠!

我看见麦勤家老婆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上的那只手只是应付着去推,下边那只手是偷着掐和拧。她一次次地暗地里伸手去掐,是揪着了肉转着圈掐……天啊,她又有多大的仇恨呢?我看见她的牙紧咬着,两眼放光,把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口气聚在三个手指头上,逮住了就狠狠地掐一回!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一句话。(你要切记:话是最伤人的,一句伤人的话就可以给你带来灾难。看见的伤害不叫伤害,那终归是可以治愈的。看不见的伤害才是最大的伤害。)麦勤家女人是有短处的。她当姑娘时嘴上有个豁子,后来去医院补过,一般人看不出来,只是说话不太利索。有一次,当众人都在说“龙麒麟”的时候,她也说了一句:风(方)啊,究(都)、说你猴托生的(本意是夸他聪明)……不料,她还没把话说完,梁五方当众戗了她一句:去,你豁着个嘴,知道啥?

我还看见,几乎是全村的人,都下手了……在暗夜里,在一连串的口号声中,我看见唾沫星子漫天飞舞;我看见在漫散着红薯屁味的牲口院里人头攒动;我在风中还闻到了一股股臭脚丫子的气味(好多人都把鞋脱了,脱了鞋用鞋底子扇他)……我看见人们的手臂起起伏伏,真的成了箩面的机械手了;我看见人们的眼角里藏着恐惧和喜悦,眼睛里泛动着墨绿色的灿烂光芒;我还看见,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驴粪蛋,塞了他一嘴驴粪!

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场合里,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我跟梁五方没有任何仇恨,也没有过节。在我眼里,他甚至可以说是我崇拜的偶像。当偶像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只是、只是兴奋。我的手忍不住发痒,发烫,有一种指甲里想开花的感觉!这是真的。所以,我告诉你,在一定的时间和氛围里,恶气和毒意是可以传染的。

后来,我听见老姑父大声说:这是干什么?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制止的声音里是否也有了一丝快意?

从省里来的老徐说:同志们,要讲政策,讲政策呀……这声音里有无奈,也有敷衍和惊奇,甚至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激动。

这时候,我看见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着嘴里的驴粪,哇哇大哭……可是,当他一旦被人提溜起来的时候,他再一次跳将起来,梗着头,犟着脖子,一蹿一蹿地含着泪大声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于是,人们再一次冲上去了……就在这时候,刚从娘家回来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她先是怔了一下,尔后哇的一声哭着扑上前来,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紧紧地抱着梁五方,大声哭喊着:天哪,咋这样呢?俺害谁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里了……那凄厉的哭喊声在夜空里盘旋着。

一时,人们全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还是工作队长老宋说了句话,他说:会就开到这里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妇背回家的。夜里,李月仙给他脱了衣服擦身子,见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到处是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还有锥子扎的……李月仙放声大哭,她哭得很伤心。

这天夜里,一村都很安静。少有的安静。大约是一个个都出了气了,睡得很安稳。狗也不咬了,只有蛐蛐那连绵不绝的叫声……

七天后,公社的批复下来了,梁五方家的成分由中农改划为“新富农”(这当然也包括五斗、五升两兄弟)。按照批复,梁五方新盖的三间瓦房和他的自行车、缝纫机被没收充公……并且勒令他三日内从新房里搬出去。

当工作队长老宋在场院里当众宣布这个决定时,梁五方却显得出奇的平静,他一声都没吭。只是他的二哥五升却咧着大嘴哭起来了,他说:我冤哪……哭喊着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这三天时间里,无梁人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沉默,他们甚至显得格外的宽容和谦让。当乡亲们在村路上碰上梁五方的时候,他们虽然不说什么,但从目光里可以看出,他们是略显不安的,有的甚至还主动地给梁五方让路……可梁五方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他两只手紧攥着拳头,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也不理,就像是一列装满了火药的列车,轰轰隆隆地就开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当李月仙出早工从地里回来时,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给捆好了。他对李月仙说: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说:我不走。你不是说要上告么,我跟你一块。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像一头豹子似的蹿起来吼道:滚,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着泪说:我就不走。拉棍要饭,我也跟你一块……

梁五方瞪着眼说:你走不走?

李月仙说:不走。接下去,她刚要说什么……梁五方一下子冲到她面前,扬起手劈头盖脸地扇了她几个耳光……尔后,对着她大声吼道:滚滚滚,赶紧滚!我看你就是个扫帚星,看见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从未挨过打。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没说什么,默默地挎上那个小包袱,哭着走了。

那会儿,说实话,我正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呢。只见梁五方在屋里的地上蹲了一会儿,突然跑出来对我说:丢,帮我个忙行么?我看着他,从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说出这个话,我一下觉得比他高了一头。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快乐。于是,我点了点头。

他说:去送送你婶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当工作队领着村干部前来没收房产的时候,只见大门开着,家里东西都原样摆放着,梁五方不见了。

你知道什么是“各料”么?或者引申为“各色”?

这是平原乡村的一句土话。是匠人们对树木材质的一种表述,特指那些长势不一般,却又特征明显、不易加工(咬锯)的树木。又引申为对人的一种个性化的蔑称。

你无法想象,一个“各色”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么漫长。

自梁五方失踪后,村人们每当蹲在饭场吃饭时,都要议论一番。有的摇着头说:这货,太“各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说:是啊,你看他张狂成啥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说:人家工作队是干啥的?专治这一号!还有的说:犟,犟呗。哼,你是鏊子锅?这儿有铁锅排!你是红头牛,这儿有钢鼻就!你不服?不服试试?!有的说:**哩,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们议论了一段,也就罢了。

梁五方失踪了很长时间。曾经有一段,村里人谣传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说,他在新疆阿尔泰那边摘棉花呢;还有的说,他跑兰州那边去了,在兰州城里给人打家具,不少挣钱……后来,梁五方终于有消息了。

当梁五方重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还是让人们吃了一惊:他是被人押送回来的。他身后跟着两个民警,八个县里的治安联防队员。

那天,当他出现在村东小桥上的时候,那情形就像是几个人在扪一只跳蚤,或者说像是一群人在捉一只身上炸了毛的猴子,只见他上蹿下跳,暴跳如雷,声嘶力竭,边走边喊着口号什么的……几个人上去都按不住他!当他走得更近些,人们听见他声音嘶哑地喊叫着……杀了我!杀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见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绑地捆着,一次次地从小桥那边走过来。他是被遣送回来的。他又上访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只是到县里去上访、申诉。站在县政府的门口,手里拿着他写的一叠纸,拦路喊冤,要求复查……后来,他又去了市里,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门口,手里举着一个“冤”字,又常常被人轰走……就这么一次次地上告,却终无结果。见县、市都告不赢,他扒火车直接去了省里。再后,又去了北京。

那时候,梁五方每次上访的结果都是被遣送回来。可他还是不服,犟着一脖子的青筋,又跳又嚷的,说:我不服。死也不服。后来绳子越捆越紧,一次一次五花大绑地让人捆着给押送回来,他就老实些了。每当他让人押着从小桥上走过时,连村里人都习以为常了。村里人伸手一指,说:看,五方回来了。快叫老蔡。

负责遣送他的民警,每次都把他押送到大队部,尔后说:蹲下。五方翻翻眼,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蹲下,等着老姑父签收。次数一多,负责押送他的民警就对老姑父说:蔡支书,这人你得严加管制,别让他到处乱跑了!北京是首都,能是这号人说去就去的地方吗……说着,又扭过头,瞪五方一眼,说:老实点!

老姑父说:是。那是。放心吧,我们一定严加管教。尔后,他也扭过头,对五方说:可不能再跑了。

等交接完毕,民警走了的时候,老姑父也好言好语地劝过他。老姑父说:五方,你这样可不行啊。你没看现在啥时候,你跑跑就解决问题了?这是政策。你懂政策么……

老姑父说话时,五方就老老实实地蹲在那儿,一声不吭。等老姑父说完了,他可怜巴巴地说:老蔡(村里人,就梁五方喊他老蔡),能给口水么?红薯也行。

老姑父看他一眼,说:饿了?

五方说:饿了。

老姑父说:几天没吃饭了?

五方说:三天。

老姑父叹口气,上前给他松了绑,说:你等着。

可是,花花眼的工夫,梁五方又不见了。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气焰是在上访的途中一点点磨损的。没人见过梁五方餐风饮露的日子,也没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车到北京去的。人们只见他一次次五花大绑地被押送回来……有时候,他穿着一件花衬衫;有时候,他光着脊梁,头发长得吓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时候,他赤着脚,冬天里还穿着一条单裤,冻得哆哆嗦嗦的,人瘦得像狗一样。可人押回来不久,他就又跑了。

曾有人看见他站在城关的一个陡坡处,手里掂着一根绳,给拉煤的架子车往上拉坡儿,拉一个坡度给一毛钱;还有人看见他站在游街的队伍里,被警察押着,脖里挂着一把锯和一个“投机倒把犯”的牌子;九爷的儿媳妇从城里回村串亲戚,也对人说,她碰见梁五方了。她去派出所给孩子办户口,见梁五方在铁西街派出所一个柱上铐着,趿着一双烂鞋,两脚都是冻疮……说得一村人泪津津的。

还有人说,梁五方被送去“劳教”了……

有一年,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然跑到我上高中的学校里,伸出手来,说:丢儿,借我五分钱。他知道我是个孤儿,手里没有多少钱,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向我伸手的。当时,我怔了一下,说:五分钱你能干啥?他说:我买两张纸。会还你的。我说:还申诉呢?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时候,他戴着一顶破草帽,背着铺盖卷,那伸手的动作分明就是一个乞丐。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里已没了当初的暴烈和激动,只有星星点点的火苗儿亮着,我甚至在他眼睛里发现了一丝游移。那游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后边,被一层风霜和污垢遮盖着,嘴里念念叨叨的,一脸的茫然。可他还是要申诉的。他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诉了这么多年,他必须申诉下去。不然,他还怎么活?

还有一年,临近国庆的时候,在大队部里,我听见公社书记老曹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老蔡,是老蔡么?蔡国寅,你王八蛋,支书还想不想干了?老姑父说:怎么了大书记?你不能骂人哪。我……老曹在电话里说:快国庆节了,你狗日的不知道?你那个梁五方又日白出去了!赶紧给我弄回来!老姑父说:人在哪儿呢?老曹说:县收容所。赶紧派人,给我捆回来。我告诉你,看紧了,可别让他到北京去了。

这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老姑父带着两个民兵亲自把他从遣送站里接回来的。回来后,就把他关大队部里,由民兵分三班看守……梁五方这次回来,口音有了很大的变化。当民兵们逗他说:五,又去哪儿日白了?他竟操着普通话说:北京。

尔后,不等人们问他,他就说:你们这些毛孩子,见过啥?我告诉你,知道中南海门朝哪儿吗?上过天坛吗?去过故宫吗?游过什刹海吗?知道人民大会堂有几根柱子?天安门有多高?吃过北京的冰棒、喝过北京的酸奶吗?

一群民兵围着他,说:说说。说说。

五方说:有烟么?给点根烟。

于是,民兵们赶忙给他敬烟。他看了,说:八分的?不吸。

这时,老姑父走过来,喝道:五方,县里都挂上号了,还不老实?

五方说:老实,我老实。当支书的,给弄枝“彩蝶”。

在时光中,一个称呼,就是一个人的生命状态。

当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发生变化时,对他的称呼也随之而发生变化。

梁五方在建“龙麒麟”的时候,曾经有过很好的口碑。可后来人们对他的称呼变了。他在全乡、全县似乎都有了些名声,是坏名声。当人们说到他的时候,已不再提他的名字了,只说那个“流窜犯”或颍河的那个“流窜犯”,又进京了。

在一级级的政府大院里,人们一提到他就摇头……那时候,梁五方这个名字,只出现在一级级政府的公文里。这时候的梁五方,成了一个“上诉人”。仅一个“上诉人”梁五方,就给邮局增添了多少麻烦啊!

听老姑父讲,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诉材料从不同的邮局、用不同的纸张寄到北京去,尔后又经一级级政府签收盖章后批转回来。有的批着:调查处理。有的批的是:严加管制。有的写两个字:查办。有的是写一再划一圆圈。有的仅仅是加盖一公章,不作任何解释。尔后贴上邮票又重新寄回来……这些材料经过千里之行,经过一个个办公桌,一个个邮递员的手,最后都一一经公社签收,在公社秘书的办公室里靠墙堆放着。老姑父去公社开会时,公社许秘书曾指着他身后的那面墙说:老蔡,你看看,一面墙,都是那个“流窜犯”的材料。老姑父还在厕所里见过几页,那也许是许秘书一时找不到手纸,匆忙间撕了两页,擦屁股用。

甚至于在无梁村,也没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们几乎是把他给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尔说到他的时候,人们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来还叫他五方,或是用较亲近的口气叫他:方。现如今人们一提到他,只取中间一个字:五。人们会用淡淡的、略含贬义的、有几分滑稽的儿化音说:五儿,又窜出去了。

你知道么,那捆人的绳子也不仅仅是绳子。那时候,在人们心里,这就是“作奸犯科”的标志,或者说是生活中的“另类”,是让人鄙视的“坏分子”。当一个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绳子捆着押回来时,人们看他的眼光也就变了。

再后来,当他一走过小桥,人们就说:五儿回来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时,他仍在上访的路上……家里人等了他三天,实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时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劝过他,说:儿呀,认了吧。胳膊扭不过大腿,咱认了吧。可他不听劝。现在,他娘死了,他也没能见上一面。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里人在他娘的坟前发现了一包荷叶包着的肉煎包,还有燃过的三枝烟的烟蒂儿,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回来过。偷偷地。

后来,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当人们再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就不再捆了,只是几个人押着他,把他送回村里。可他仍旧像捆着似的,显得很滑稽:他走路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头往前探,动作僵硬,身子佝偻,脖子梗着,往前一蹿一蹿地走,就像根本没有手一样……在小桥上,村里人一看见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着,那笑竟有些贫。

人们说:五儿,回来了。

他挤挤眼,说:回来了。

人们说:还去么?

他回头看看,满不在乎地说:去。去。

人们说:五儿,吃上北京烤鸭了?

他说:眼吃。眼吃。

那时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队部门口谈心。老姑父递上烟,递上水,苦口婆心地说:五,你是爷,你是祖宗,咱别再去了吧?你说,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么?去一趟让人捆一回,你脸上好看?再说了,这人世间,谁还不受点委屈?

梁五方说:老蔡,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是为了啥。上头咋也得给个“政策”呀?他要是给我个“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说:现在不讲成分了,你还要啥“政策”?

他说:还没给我平反呢。照你这么说,我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说:那不就一张纸么?

他说:那可不是一张纸,那是“政策”。你得给我落实政策。

最后,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说:五儿,我也干不了几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说咋落实,咱就咋落实,你别再出去了。

他狡黠地一笑,说:你说了不算。

老姑父说:你怎么成“滚刀肉”了?

他说:我就是“滚刀肉”。

这一年,又快到国庆节的时候了,一到国庆临近,就为了这么一个“流窜犯”,一个县的官员都心惊肉跳!县委书记亲自把电话打到了镇上,要求“严防死守”,千万不能让这个“流窜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时公社已改成了镇,镇上曹书记又打电话把老姑父骂了一顿,说你给我盯紧点,连放屁的时候都要跟着……尔后曹书记仍不放心,亲自派人把无梁村的干部和梁五方一起“请”到镇上,在镇政府的食堂里摆了一桌酒菜,现场办公。待梁五方酒足饭饱,曹书记说:五儿,还跑不跑了?

梁五方说:不跑,不跑了。有烟么,吸一棵。

老曹吓唬他说:五儿,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说:不跑。你放心,不跑。

这时,老曹给他点上一枝烟,语气缓下来,说:五儿,你那事,该解决解决,最后还是咱这儿解决,你说是不是?

他说:是。我听你的。

老曹说:你那富农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现在成分取消了,不讲成分了,你还闹啥闹?

他说:还没给我平反呢。

老曹说:成分都取消了,又没给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现在就给你平反。这行了吧?

他说:我那三间瓦房呢?我的自行车呢……

老曹说:房子,房子的事吗?这个,这个……好,给你解决。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给他。

老姑父很为难,说:现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挥手,说:退给他,回去就退。至于,漏雨么,修修。镇上给点补助,这总行了吧?我再说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

他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当天晚上,他又跑了。

国庆节那天,国家信访局一个电话打到省里,省里又打到县里,县里打到镇上……一级级的,都愤怒无比:那个“流窜犯”又跑北京上访去了!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不解决?!老曹气坏了,站在镇政府院里拤着腰大骂老姑父:蔡国寅你个王八蛋,我撤你的职!

据说,就为这个“流窜犯”,临近退休的老曹被当众免职了。县里下了决心,派干部专门到北京国家信访局门口去堵他,同时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们才在长城上找到了他。那时,他正坐在八达岭的一个垛口处看风景呢。

夕阳西下,风哨着,一个年轻的副镇长看见他就哭了,说:你,你可真……祸害人哪!

他说:我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怎么了?不能来?

那副镇长说:爷,你真是爷,咱回去吧。

他说:等等,我还没吃饭呢。

那副镇长说:走,先吃饭。先吃饭。

他说:有酒么?二锅头就行,小二两的。

那副镇长说:放心,弄,给你弄。说着,两人架着他的胳膊,搀着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这一年,他整五十岁。

梁五方的问题是在他五十五岁这一年得到“彻底解决”的。

这时候,他已经在这条上访的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了。他一脸的沧桑,背着一个铺盖卷,见人就低头、鞠躬,尔后规规矩矩地往地上一蹲……不管谁看到他都会顿生怜悯之心。据说,县里一个新任女书记看见他竟然掉了泪,说: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解决。彻底解决。

这个分管信访的女书记姓林,名叫林岚。她调来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诉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着剪发头的女书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说话是算数的。这一年的秋天,她亲自带人到无梁村现场办公,解决梁五方的问题来了。

女书记领着县、乡、村三级干部站在无梁村的场院里,让人当众宣布了对他的平反决定(其实他已无“反”可平),推倒一切不实之词云云……尔后,又带人来到了梁五方曾经被没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乡下人也都盖了新房。周围一栋一栋的全都是二层、三层的贴了瓷片的楼房,独有他这所破瓦屋夹在一片楼房中间,显得那么破旧、逼仄、凄凉。这所三间的小瓦屋早年曾经当过生产队的仓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风刮雨蚀,院子里荒草萋萋,一片破败……看了让人心酸。女书记站在院子里,看着梁上的蜘蛛网,良久,说:王书记,这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了。你说,怎么办?你要是不能解决,我来解决。

镇上的王书记赶忙说:放心吧,镇上解决,马上解决。

女书记说:好,我给你十天时间,够么?

镇上的王书记说:够。十天之内,完不成任务,你撤我职。

女书记说:那好。尔后转过头,对梁五方说:老人家,房子重新给你盖,照原样盖。你满意么?

梁五方嘴里嘟哝着,喏喏地说:那啥,还有自行车、缝纫机啥的……

不等女书记回话,镇上王书记马上说:一并解决,乡里一并解决。

这时候,女书记又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梁五方,说:老人家,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意思,收下吧。

于是,县、乡两级干部也都纷纷掏出钱来,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凑了一千五,全都给了梁五方……

女书记临走时,又反复交代村里,要照顾好老人的生活,村干部们也都满口答应下来。尔后,女书记问:老人家,这样处理,你还满意吧?

梁五方塌蒙着眼,说:满意。满意。

可是,当女书记离开村子时,县信访局长悄悄地走到书记的车前,小声说:林书记,这人可是个滚刀肉,你再给镇上交代交代,我怕万一……

女书记说:滚刀肉?不会吧?要相信群众。

县信访局长喏喏地,不再说什么了。

听老姑父说,这一次,梁五方的确在村里安安生生地住了几天。等房子原样盖好后,村里人轮番来看他,有的说:五,听说你这回补了不少钱?闹吧,闹闹也值!有的说:马庄有一个转业军人,是从城里押送回来的,一家伙补了几十万,户口还转到城里去了……有的说:听说北乡有一主儿,告响了,一家伙补了一屋子钱。每天醒来光剩数钱了!有的说:五,说说,你补多少钱?一年一万,怕也得几十万吧?!有的还出主意说:五,要是真没给,你得讹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家门口……

众人都说:对对对,就讹这女的。这女人面善,好说话。

村人们川流不息地来了,又去了。大多是问钱的。他大哥五斗曾让他的一个侄子给他端过两顿饭,在屋里坐了会儿,咳嗽了一阵,叹口气,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让儿媳妇送了两回饭,接着就试探着问他补了多少钱?说这些年也跟着他背“成分”的害,补了钱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驴粪的事忘记了)……梁五方一声不吭。

老姑父也对他说:五儿,你不有手艺么?

他说:手艺?

老姑父说:当年,盖“龙麒麟”,你名头多响呀……这年头多少盖房的?拾起来吧。这年月,有门手艺,比啥都强。

有人见他扫了扫院子,尔后从旧物什里找出一把锯来,试着在一块旧木板上锯了几道,可锯着锯着,手抖,竟然锯歪了……就此,他把锯一丢,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面又打来电话,说怎么搞的?那个流窜犯又到北京上访来了……

据说,县里的女书记听了汇报后,气得直拍桌子:这人怎么这样?太不像话了!当面说得好好的,该解决的都给他解决了,还想怎样?他还要脸不要了……良久,她问:这人真是滚刀肉?

县信访局长说:滚刀肉。

女书记说:他精神上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县信访局长迟疑着说……不像。我已跟他打过多年交道了,是个肉刺儿,不好对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书记摇摇头,深吸了口气,说:不管他,让他告去吧。

可是,国庆节很快又到了。临近国庆前,北京搞社会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来。在县信访局的院子里,信访局长一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说:五儿,你真是给脸不要脸呢!你说说,你一个农民,书记现场办公,亲自出面给你解决问题……你还想咋?你他妈是人吗?还有点人性吗?你他妈红口白牙答应得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绳!

梁五方在地上蹲着,像是聋了一样,任你说任你骂,一声不吭。

信访局长怒不可遏,指着他说:你说,你还想要啥?自行车、缝纫机……啥没给你?你给我说个道道儿?!

梁五方蹲在那里,等信访局长脾气发完了,就势往铺盖卷上一坐,耷蒙着眼,喏喏地说……那啥,我媳妇呢?

信访局长愣了一下,问:说啥?他说啥?

接他回来的副镇长说:他说,他媳妇跑了……得给他找回来。

信访局长说:他他他,媳妇在哪儿呢?

副镇长说:打电话问了,早跟人结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访局长跳起双脚,破口大骂:啊呸,日他妈,老子不干了!

梁五方却不紧不慢地说:局长,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个啥。别急嘛,别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

年轻的副镇长气呼呼的,嘴里嘟哝说:就他,一路上,太爷一样,还要酒喝呢。

梁五方说:哎呀,一个大镇长,就二两酒,小二两。也值当说?此后,梁五方就成了一个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处流浪。偶尔,也找我借过几回钱,不多。

他还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访队伍里,他成了一个老上访户。在省、地、县三级信访部门都混成了一张“熟脸”。政府部门的人一看见他,就说:五,又来了?他说:我又没有个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给我安个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来了。永不再来。再来我是孙子,你吐我一脸唾沫。

听老姑父说,房子退给他以后,他曾经偷偷地去看过李月仙。李月仙后来嫁到了孙刘赵村一户姓孙的人家,现在已儿孙满堂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装成一个瞎子,拄着一根竹竿,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门前,低着头,喏喏地说:这位大姐,盛两口吧?李月仙头发白了,眼也花了,两人面对面,竟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看他可怜,就说:你等着,我给你拿块馍。可是,当李月仙转过身,他突然说:大姐,门楼不低呀。我给你看个相,后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说:你咋知道?等着。你等着。给我算算。可是,当她让儿子拿着两个馍、端着一碗水从屋里走出来时,那要饭的却不见了。李月仙的儿子回头说:妈,人呢?李月仙赶忙从屋里追出来,愣愣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刚刚还在呢,这人……突然,她像是有了什么感应,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这主儿,你等等……远远的,只见那草帽在街角处一闪,又不见了。

听说,后来李月仙也托人打听过他。两人本是要见个面的,原是经李月仙娘家哥约在镇上的那家包子铺里。可三十多年了,镇上的包子铺早已拆掉了,连当年风光无限的“龙麒麟”都已扒掉,冲成了一条柏油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泪。再后来不知怎的被孙家的人听说了,孙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齐给李月仙跪下,一声声叫娘、叫奶奶……并且放出话来:他只要敢来,打断他的腿!李月仙只好作罢。

那一年,当我在北京火车站碰上他的时候,他已穿得比较整齐了。手里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单,还戴着一顶蓝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来穿去,看见单个的女士,就凑上去,追着人家小声说:算命么?那女士是个穿西装裙的白领,人长得很漂亮,这白领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说:不算。他就一直追着人家的屁股说: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顺……那女的站住了,说: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顺?他说:你面相里带着呢。算算吧?那女人说:看你那穷酸样。我说过了,不算。你别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这让人哭笑不得。命运如此多舛的一个人,他还给人算命呢。当时,我曾经暗暗笑他。那会儿我想,命相这东西,在大学里我倒是看过几本书。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难框定一个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命运却截然不同?所以,一个人的命运,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机遇和努力,很难一概而论。如果他真的会算,就该给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当我看见他拦住人算命的时候……可毕竟是一个村出来的,还算是长辈,我不好也装作不认识。何况,时光已把他熬成了一个小老头。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讪讪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说:爷们,我这儿有条儿,老蔡的。于是,我笑了,请他吃了顿饭,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说,老姑父成了一棵树。这是个“秘密”。

这天,当他喝了两小瓶二锅头之后,话就稠了。他眯细着眼,贴近我的耳朵,偷偷地告诉我说:我知道的秘密多了。想听么……他得意地说,不瞒你,就凭着这个“秘密”,他一连诈了蔡思凡三次。

我给你说过,老姑父的三女儿原名蔡苇香,有了钱当了老板之后就改名为蔡思凡了。蔡思凡女士现在也算是狡兔三窟,她在省、市、县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办公地点。一天傍晚,梁五方在县城一个新建的思凡小区里找到了蔡思凡。他戴着一顶草帽,看见蔡总从一栋小楼里走出来,就迎上说:香,小香。我这儿有个条儿,老蔡写的。蔡思凡最不喜欢人们提过去的事情,理都不理他,只管“嘚儿、嘚儿”地往前走。他马上改口说:蔡总,不认识了,我是你方叔啊,我这儿有你爸写的“条儿”……蔡思凡这才停下来,说:哟,五叔啊,我还当谁呢?我爸给你写条儿了?他说:是。你爸早几年写的。他的字,你总认得吧?不料,蔡思凡接过那张“白条儿”,看都没看,“呸”地朝上边吐了一口唾沫,随手往地上一扔,说:他写个“白条儿”,你就来找我?我不认!

梁五方没办法了,就追着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可不是吓你,我看你脸上有煞气呀。蔡思凡说:是么……蔡思凡最早是从“脚屋”里走出来的,什么人没见过?接着,她说:五叔,缺钱花了吧?他说:不不。我是看你有灾。应在一棵树上。我来给你说个破法……蔡思凡看了他一眼,说:五叔,我忙,就不陪你了。这五百块钱你拿着,下不为例。说完,从包里抽出五百块钱,放在他手里。坐上车,扬长而去。

第二次,在市府大街122号,蔡总蔡思凡的办公室里,梁五方骗过了保安,又进来了。蔡思凡一见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五叔,又来了?他说:蔡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可不是吓你……蔡思凡拦住话头,说:五叔,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叫保安,把你扔出去!他往地上一蹲,说:信,我信。那棵石榴长得很好,就是有邪气。蔡思凡望着他,摇了摇头,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他说:闺女,说实话,手头有点紧。借俩花花。到时候政府赔了钱,我一准还你。蔡思凡说:多少?他说:我不多借,万儿八千就行。蔡思凡说:你把我当银行了?他说:蔡总,这对你还不是九牛一毛?我会还你的。那费(封口费)你不都“费”了么?买个心静。蔡思凡说:那是谣言,你也信。他说:我知道是谣言。你说,一棵石榴,咋会有血气呢?是吧。谣言。回头我画道符,给老蔡上炷香,不让他缠你……

在饭桌上,梁五方告诉我,正是这句话,把蔡思凡吓住了,给了他一千块钱。临出门时,他又勾回头说:我这道符,保你三个月平安。

他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告诉我说,你别看她口气大,心里怵着呢。

第三次,在省城的一个家具批发市场上,蔡总蔡思凡正张罗着给新开张的家具店剪彩呢,梁五方又来了。这次,没等他开口说话,蔡思凡便笑眯眯地迎上去,说:五叔,来了。走走,到我办公室去……说着,一把把他拉进了楼上的办公室。尔后关上门对他说:五叔,我这会儿忙,你稍等片刻,行么?他说:你忙。你忙。你这大门朝向不对呀,这叫凶煞聚会……蔡思凡说:你先喝点水,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关上门“嘚儿、嘚儿”地下楼去了。

过了一刻钟,门开了,蔡思凡领着三个派出所的民警走进来。蔡思凡说:刘所长,就是他。于是,派出所的民警拿出手铐,厉声说:站起来!蔡五方一下就站起来了,下意识地伸出两只手,规规矩矩地让人用手铐铐上,这才说:政府,我,我犯啥错了?派出所长说:你涉嫌敲诈,走,到派出所去。梁五方边走边说:香,乡里乡亲的,你咋这样呢?我手里有你爸的“条儿”。

蔡总说:哼,我看你是吃顺嘴了!

三天后,蔡思凡大约有些不落忍,毕竟是乡亲,再说……于是,她给派出所长打了个电话,让人把梁五方给放了。尔后,她又给镇长打了电话(现在的老板跟政府官员都熟),让镇上的人把梁五方从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没过几天,梁五方又找来了。他仍是戴着一顶草帽,背着铺盖卷,两只眼珠往白处翻着,往蔡思凡的门前一蹲,伸出两只手,说:蔡总,你有钱有势,还把我铐起来吧。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蔡思凡说:你进来吧。

等蔡思凡把他让进门后,就那么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身后站着四条汉子,个个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头,膀大腰圆的。

一刻钟后,梁五方自己背上铺盖卷走了。据他自己说,他走的有些慌张,出门绊了一跤,差点把门牙磕掉!他背着铺盖卷直接去了信访局。进门就喘着粗气说:我还得依靠政府。我只有依靠政府了……这话有些突兀,说得信访局长一怔。

梁五方低声告诉我说:丢,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从河里漂上来,或是让车撞死在路上……那一准是蔡总害的。

我有些吃惊,说:蔡苇香?

他说:就她。现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赖种。

我说:你怕了?

他喘着气说:你不知道。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气。她会杀人的,她真敢……

我问:到底怎么了?

他说: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雾,那黑刺一亮一亮,就像是蚂蚁窝。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杀的……丢儿,你要信哪。

小时候,在村里,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我说:一个村的,不会吧?

他说:你想啊,她娘俩咋对老蔡的,这村里人都知道……

我问:那棵石榴在哪儿呢?

他说:我会找到的。找到我告诉你。尔后他又说:爷们,再给点“信息费”吧。这秘密,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

后来,他突然又很认真地说:丢,你这么有钱,逛过按摩店么?就那个,那啥……

我惊讶地望着他,说:你逛过?

他说:不中了。春才下河坡。完蛋了。

在我们的家乡,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民间俗语,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这是一句只有本地人才能领悟的土话。春才是一个人的名字(他现在仍然活着),这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里把他的生殖器割了。这个具有悲剧性的人生故事,却在我们的家乡产生了一种带有喜剧意味的荒诞。后来引申为完结、完蛋、彻底……的意思。这句歇后语人们通常是笑着说的,只要有人说“春才下河坡”……那么,下边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这就表明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的彻底失败。

这也是我们家乡人的最大优点:那就是用戏谑的口吻,微笑着面对失败。

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梁五方的结局也是颇具喜剧色彩的。

在颍河镇,梁五方作为一个“专业上访户”,是极为出名的。三十八年来,如果把他走过的路略微统计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里计算,他至少也绕地球七八圈了!这个数据本是可以进世界吉尼斯纪录的。如此“伟大的行程”,在当地政府官员的眼里,却是一件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当地政府的官员们一提到他,就连连摇头,说:他要是有一点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别是最近几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写不成了,上访的时候也不再提那么多的要求了。他说: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个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把他的女人给找回来,给他安一个家。可是,偏偏这件事是政府无法解决的。早年改嫁到孙刘赵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儿孙满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么也不会再回来跟他过日子了。所以,无论是县里,还是镇上,都不敢答应他,只有任他继续上访。

可是,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县里的官员们还是有些紧张,生怕他在北京那边闹出什么影响来。于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抚他。如今的梁五方年岁大了,腿脚也不是那么灵便了,上下车都要人扶着。每每,县里和镇上的官员把他从北京接回来,给他几个钱,送到村里,好言好语地对他说:老人家,这几天,就这几天,可不能出门了!他很配合,说:放心吧。北京这几天人多,查得严,咱不去。见他态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镇长说:老头,二锅头给你买了十瓶,小二两的,够用吧?他说:够,够了。就是蛋疼。副镇长笑了,说:想那事了?他摇摇头说:春才下河坡……就此,双方达成了一种默契。

等过了节,再出去的时候,他拄着一根棍,甚至还专门到县信访局弯一下,报告说:我去了啊。这时候,反而没人理他了。他挨着办公室的门,一个个进,进去就说:我去了。我可去了。还是没人理。他很沮丧。

据说,梁五方常年在市面上溜逛,他拄着一根棍,一边上访,一边也靠卖嘴挣些小钱。有时他拦路给人算卦,挣点卦资什么的。有时他也会装瞎子,翻着白眼,伸手跟人要钱……一年下来,也够个吃喝。

有一次,在县城的大街上,梁五方正拄着根棍在街上走,身后喇叭响了,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梁五方回头一看,是县里那位女书记的车,他竟然记住了她的车号。就此,他身子一歪,坐地上了。司机按了几声喇叭,女书记在车里坐着,抬头一看是他,脸色立时就变了,十分生气。这时,坐在前边的司机拉开车门,说:王八蛋,这是讹人呢!林书记,我叫人把他弄走。女书记看一街两行熙熙攘攘的,全是围观的人。沉默了片刻,说:算了。把他扶过来。等秘书把他扶到车上,梁五方嬉皮着脸说:老天爷,我可找到政府了。能坐坐书记的车,值了,我这一辈子值了……看女书记一脸严肃,他心里还是有些怵,叹一声,喏喏地说:我要是不犯事,闺女也有你这么大了……女书记扭过脸望着他,久久,说:老人家,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今年多大了?

他说:六十有二。

女书记沉吟了一下,对秘书说:回办公室。通知信访局长来一下。

等信访局长赶到书记办公室,就见女书记两手抱着肩膀,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信访局长进门报告说:林书记,你找我?

女书记说:梁五方的问题怎么还没解决?

信访局长怔怔地,苦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

女书记说:我是说,他还有啥要求?

信访局长忿忿地说:他就是个滚刀肉。他要的多了,过去一张嘴就要赔他多少多少钱,狮子大张口!现在,他又说他要一个家!

女书记说:给他一个家。别让他跑了,影响太坏。

信访局长带着哭音儿说:他是胡搅蛮缠。说是要个“家”,其实是想要个女人,我上哪儿给他找女人?

女书记说:是啊。这是个问题。可他这么大岁数了,无儿无女,怪可怜的……这样吧,不能任他胡来。女人找不来,家可以给。

信访局长怔怔地,不知该怎么办,说:这,家……

女书记说:这样,跟颍河镇打个招呼,把他送福利院。给他个养老的地方。

信访局长看书记态度坚决,也只好去办。在颍河镇,谁都知道梁五方是滚刀肉,难缠的主儿。镇上的干部本来还想推掉,可书记亲自打了电话,也只好办了……当信访局长办好了手续,带人带车要把梁五方送福利院的时候,他还不去。他说:你饶了我吧。我习惯了。我一个人走走。

局长说:不行。这次是强制性的。你告到天边也没用。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仍是在镇上的福利院里。

我还听说,这个福利院是蔡总蔡思凡投了资的……

我记得先前去看过他一次。那时候,他还显得有些呆滞。那是九月的一天,秋阳高照,梁五方坐在阳光下的一张椅子上,跟几位流哈水的老人坐在一起……我说:五叔,还认得我么?

他仍是怔怔的,嘴里喃喃地说:麒麟,龙麒麟……

我说:五叔,是我呀?我把那株石榴买下来了。

他说:来了,车来了……

我说:五叔,别装了,我是丢……

他说:政府,老实,我老实。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星星”了。

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在梁五方六十八岁的这一天,我再次到镇上的福利院去看他。他坐在阳光下,正在给人算命呢。在这个福利院里,院里院外,停满了车,都是来找他算命的……我看见梁五方,五叔,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岁月一样,挺吓人的。可他不时眨蒙着眼,给人说着什么的时候,一时,又很神秘地笑了。

难道说,这就是涅盘?那么,我要问,六十八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

在这里,我还要告诉你,在我进城之后,梁五方每次找我时,手里都拿着一张“白条儿”,那“白条儿”是老姑父写的。我曾收到过老姑父的许多“白条儿”,有的写在烟盒纸上,有的只有二指宽,每张“白条儿”的第一句就是:见字如面……我怀疑,后来的那些“白条儿”,很可能是伪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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