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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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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见过吴秀和吴璋,吴琨也是第一次见。从大舟上看去,只见他是个面庞白净的青年,天气炎热,他穿着一件薄布袍,冠发齐整。

裴潜首先迎上前去,二人立在一起,吴琨看起来与他同龄,个子稍矮一点。

船队上的人大多是吴军兵将,见到主公前来,无不欢呼雀跃。我望见林崇带着兵卒跳下船,向吴琨行礼。吴琨神色随和,与林崇交谈了几句,转头朝这边走来。

崔珽坐在推车上,迎上前去见礼。从这里望去,崔珽虽矮了他半截,那背影却是笔挺,与去年见魏郯时一个模样,有亢无卑。

“兄长!”吴皎快步走到船舷边上,一手举着便面遮住半边脸,眼睛笑得弯弯。她登上桥板,可是宽衣大袖,很是不好走路。

吴皎看向裴潜那边,可林崇走了过来,伸出手。

吴皎似乎有些不乐意:“谁要你来?”

林崇反问:“那你要谁来?”

吴皎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搭着他的手臂走下舟去。

“夫人,”一个士卒走过来,道,“我家主公有请。”

到底来了,我颔首,与公羊刿对视一眼,移步下船。

我的身份在这些人之中已经不是秘密。当我走下船,人群自觉地分开一条道来,尽头处,就是吴琨。

众人的神色不一。裴潜立在吴琨身后,平静的面容下,我能捕捉到目光里的不安;吴皎和林崇立在吴琨身旁,一脸看戏的神色。

我不看他们,走到吴琨面前。

吴琨和吴皎的父亲吴秀,曾在长安为官,任职之处正好是父亲的司徒府。当然,父亲为官许多年,做过他属官的人少说也有上千,吴秀家世并无傲人之处,恐怕父亲也未必记得他。

所以在我看来,当年的吴璋和魏傕算是同类,都是那种长成了吞人大虫的虱子。

吴琨显然是不打算认什么父辈从属的,他看着我,年轻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从容,目光高傲,带着审视。

既然成了阶下囚,自然要有阶下囚的样子,我下拜行礼:“妾傅氏,拜见将军。”

耳边有片刻的安静,片刻,只听吴琨道:“夫人请起。”

我直起身,吴琨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

“这位便是四公子?”只听他道。

我看向旁边,魏安昂头与吴琨对视,道:“正是。”

“怎不行礼。”林崇哼道。

魏安不说话,许是看到了我对他使的眼色,少顷,才向吴琨一揖:“将军。”礼完之后,即刻直起脊梁。

“无礼。”吴皎举着便面,皱眉道。

吴琨却毫无愠色,目光盯着魏安,片刻,露出微笑:“我久闻四公子之名,听说四公子精于器械。”

魏安不答话。

吴琨意味深长地看看崔珽,继续道:“四公子与我也算有旧,前番曾以一箭解淮阳之围。”

崔珽神色平静,魏安仍不答话。

“而后,四公子往武陟,曾助丞相大败谭熙。”吴琨说罢,看着魏安,唇角一弯,“对否?”

魏安还是不语。

吴琨保持着表情。

魏安也看着他,片刻,抿抿唇,全无接话的意思。

吴琨:“……”

“这小儿哑了么?”林崇冷冷道。

我的手中也起了一阵汗腻,正想着是否要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答话,他忽而淡淡开口:“将军都知道,还问我做甚。”

吴琨脸上的和色有些僵住,林崇怒起,就要上前,崔珽却出来挡在面前。

“不止于此。”他唇边含笑,看着魏安道,“明公先前曾赞珽这推车与马具,实不相瞒,此二物亦乃四公子所造。”

“原来如此。”林崇语带嘲讽,“不知军师乘着可舒适?”

崔珽面色不改,看向吴琨:“明公好车,某曾乘过四公子造的马车,其舒适可比肩舆。”

吴琨的脸上重新恢复和色:“哦?”

“既如此,四公子在邺城也不必闲置屈才。”吴皎笑了声,对吴琨说,“邺城中不是有匠坊?便请四公子在坊间研习造车之术,如何?”

我看到裴潜脸色一变,向吴琨道:“主公……”

吴琨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那目光不怀好意,让魏安给吴琨造车,这是打定主意让魏氏难看。

魏安面无表情。

吴琨看着他,又看看崔珽,含笑道:“如此好意,却之不恭。”

邺城的街市,比淮阳热闹一些。不过,车马入了城之后,裴潜、崔珽那些就与我们分了道,一边是去有酒宴软榻的贵人之所,一边则是去庶民奴婢才会出入的坊间。

下车的时候,恰有风吹过,尘土漫起。我抬头,烈日炎炎,嘈杂的声音在太阳底下显得十分燥热。

“下来下来!勿得磨磨蹭蹭!”一个粗鲁的军曹朝我们嚷嚷。

我不想横生枝节,与阿元从车上把褥子搬下来。两名士卒过来把马车赶走,错身时,我看到他们的面容,愣了一下。

“站着做甚!进去!”那军曹又在喊。

我抱着褥子,连忙走进门里。

“哐”一声,大门关上,我的心仍然心咚咚直撞。

“你看到了么?”我跟上公羊刿,低低道,“方才……”

“嗯。”公羊刿答道,颊边平直的线条有了些舒缓的弧度。

许是为了方便看守,安置我们的仍是一处院子,进出不过三四间房,我和阿元要挤在一处。

屋顶有几处透着光,满是灰尘和蛛网,地上的土混着木屑,散发着不知是发霉还是什么的臭味。

我与阿元相觑,她眼圈一红,哭了起来。

“夫人……”她拉着我的手,“这样的屋子,哪里住得人?季渊公子不管么?”

我拍拍她的肩头,苦笑,轻声道:“他是吴琨属将,能做得什么?”我是俘虏,在菀城,裴潜尚可罩得住一二,可是在邺城,吴琨是主公。

“吴琨要将我等如何?”阿元哭了一会,抬眼问我。

“不如何,我等都会好好的。”我说。

阿元擦着眼泪,有些不相信。

我看着她,道,“如果你是吴琨,北有魏氏南有梁氏,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还要与梁玟分成,愿么?”

阿元想了想,哽咽着说:“愿肯定不愿……可此事亦无可奈何。”

我又道:“可你还想要更多的,并且手上拿到了要挟之物,你可高兴?可会将此物妥善保管?”

阿元一愣,眼睛微亮。可是片刻,又蹙眉问:“吴琨会换什么?”

“土地、民人、钱粮,”我将地上散落的一把稻草拢起来,捆作一束,“无一不可。”

阿元神色微黯:“那我们只能等丞相来换?”

我不置可否,意有所指地将手放在小腹上,小声道,“所以若想他们谈得快,就要千万保密。”

阿元默然。

“那梁玟呢?”她又问,“吴琨有奇货,他不眼红?”

“怎么不眼红。”我淡笑,“他若不眼红,崔珽赶着来邺城做甚。”

吴琨让魏安造车,就真的是要造车。

屋舍才收拾好,军士就将一堆木料扛了进来,领头的军曹将几件木匠器具摆在魏安面前,道:“此乃主公赐下,令公子半月内制成车驾。”

魏安没说话。

“若半月之内做不成呢?”公羊刿在一旁道。

“做不成?”军曹瞥瞥公羊刿,笑得傲慢,“丞相派来商谈的人已到了扬州,主公若没有四公子做的马车,可回不去。”

众人听得这话,皆是一怔。

雍都的人已经到了扬州?我又惊又喜,与阿元对视一眼。可如果是真的,吴琨和我们都在邺城,这岂非有意拖延?心暗自扑腾,我不知道他们讨价还价到了何等地步,只愿再快些,否则等到腹部渐大,我怀孕的事便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没有绳墨。”魏安忽然道。

军曹看他:“什么?”

“绳墨,还有矩尺、圆规。”魏安道,“胶漆、金件也没有。”

“做个车怎这般麻烦?”军曹不耐烦地说,“没有。”

“没有便不做了。”魏安不急也不恼,平静地说,“你家主公去不了扬州亦无所谓,不成事,罪责便在你。”说罢,转身回了屋里,把门关上。

军曹脸上半红半白,瞪了一会,悻悻拂袖而去。

我不得不承认魏安也有魏安的处事手段,没过多久,他要的绳墨规矩都送来了,搬东西的士卒还说,胶漆易干,金件也须另行打制,要用时才能送来。

魏安什么也没说,拿着一块木炭,在削好的木板上写写画画。

我望着庭中那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觉得担心无比。魏安虽然善于制作,可平日在家,粗活都有仆人代劳。他毕竟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如何独力造得什么马车?

无奈之下,我只得发动其余人等出手帮上一帮。

“我可帮忙丈量,打打下手。”阿元说。

公羊刿道:“我曾学过用锯。”

“锯好使,开木头也并非难事。”黄叔摸着胡子笑道:“造车么,我当年在村里,邻家就是木匠,我还去帮他们修过牛车。”

只有韦郊搓着手,道:“某帮是能帮,不过不曾做过木工。若是这马车上需要配些香囊药粉的,某倒是大有用处。”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只有魏安不作声,默默地坐在阶上低头写画。

傍晚,天色擦黑,庭中点起烛火。院门打开,我以为士卒送晚饭来,可来的人却是裴潜。

他身上有些酒气,黯淡的天光和灯烛光的交映下,脸上带着淡淡的晕色。

“饮了酒?”我让阿元端来水碗,递给他。

“嗯。”裴潜接过碗,仰头饮下。

我看向他身后,看守的士卒立在院子里,眼睛盯着这边。

“此处如何?”喝了水之后,裴潜问我。

“尚可。”我轻松地笑笑。

裴潜看着我,光照将他的眼眸染得深邃不定。

“夫人身体如何?”他转向韦郊。

韦郊瞥瞥那些监视的人,道,“夫人离开菀城时,身体未愈,这两日奔波劳顿,又遭士卒呵斥,以致肝气郁积,癸水不调,赤白带下……”

“我送些药来,扁鹊可给我药方。”裴潜清咳一声,打断道。

韦郊面露难色,笑笑:“某承扁鹊衣钵,出方必以纸墨。”

裴潜看看他,转头吩咐从人去取纸墨。

韦郊笑笑,朝廊下的魏安扬了一下眉毛。

“还要什么,但与我说。”裴潜看向我。

我看看阿元,对裴潜摇摇头。

裴潜又看向公羊刿。

“要走了么?”公羊刿抱臂靠在廊柱,“你家主公的酒还未饮完?”

裴潜没答话,上前去,一拍他的肩头:“此处有劳仲平照顾。”

公羊刿目光一动,微笑地按了按裴潜的手,颔首:“放心。”

裴潜收回手,我看到公羊刿的手心里攥着什么。

“我回去了,你且歇息。”裴潜对我说。

我颔首,望着他:“你也勿太劳累。”

裴潜深深地看着我,未几,勾勾唇角,似在回应,又似在自嘲。

他走后不久,从人送来笔墨。门口的士卒将那些纸一张一张翻看,细细查过一遍,才让从人交到韦郊手中。

韦郊写好药方,士卒又仔细看了一遍,才交给从人带走。

“吴琨亦不放心季渊。”公羊刿从房里出来,望着那边,轻声道。

我微微颔首,片刻,手心忽然被塞进一团纸。

侧头,公羊刿睨着我,带着浅笑。

心中一动,我对阿元说:“回房吧。”说罢,迫不及待入内。

油灯昏黄,那纸团皱皱巴巴,字迹是裴潜的,与从前一样精致有劲。上面的话很短,不过寥寥数字——马奎已至,孟靖洛阳。

夜里,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个身就吱吱呀呀地响,还时不时有蚊虫在耳边吵,扰得无法入睡。

我和阿元干脆说起话来,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渊公子会将你一直留在此处么?”阿元问。

“他要听吴琨的。”我说,“再说不留在此处,还能去何处?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叹气:“我从前庆幸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却觉得不好。”

我笑笑,安慰道:“我若不嫁给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们兄妹与李掌事。”

“说是这么说……”阿元嘟哝。

“他也有不得已。”过了会,我轻声道。

其实,我不是不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但是关系到裴潜,我的纠结就不会太多。这一切,恐怕还是来自我对他的了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少能称得上了解谁,裴潜是那为数不多的一个。

他少年即有盛名,人人说他行为举止合乎规范,堪称君子。不过鲜少人知道,他是个喜欢自在性情的人。他有抱负,想像一代名臣那样在朝堂挥斥方遒,所以他苦读经史策论;他也想像一代名将那样驰骋疆场,所以他跟武师自幼习剑。

诗赋棋艺,阔论清谈,人们眼中的季渊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应该做的事很多。他的父亲不喜欢他从军,就应该从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应该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样,裴氏与吴氏交好,父母家族又在扬州,他当然应该效力帐下。

这当然是我的推测,可今日看到吴琨的做派,连我这个妇人都觉得此人气候不足。他对裴潜拉拢又防备,其中微妙,裴潜比我更清楚……想着这些,我亦自嘲。我当年也自负我了解裴潜,所以当听到他悔婚的消息,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我们之间的情义看似牢不可破,而当风雨刮来,它却像长久养在室内的花朵,娇嫩的茎叶顷刻摧折。“今日那军曹说,雍都来了人,吴琨何时会去谈?”阿元问。

我叹口气,摇摇头:“不知。”

我无比想念雍都。那里,虽然每日对着郭夫人的指东说西,还要担心着魏傕还是哪个老匹夫给魏郯塞妾侍,但我还有别的会让我振奋的东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个名字,我不禁出神。他在洛阳。在洛阳干什么?

还有那个“马奎已至”,至何处?洛阳么?我忽然想到下车时看到的人,心底一动,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声音已经迷糊。

我应一声,慢慢闭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边上,我的肩膀抵着阿元的手臂。淡淡的体温,让我努力地将身旁的人想作记忆中的模样……此时此刻,他也在想着我么?

魏安无论做什么,画图总是必须的。

韦郊讨来的纸都给了魏安。一天过去,两天又过去,魏安一直在画图,对院子里的木料熟视无睹。黄叔忍不住,说要先把那些原木锯好,魏安却说不必。

“急什么,磨刀不误砍柴工。”韦郊慢悠悠地说。

来探望我们的人,除了裴潜,还有崔珽。

照事情看来,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吴琨面前称赞魏安的马车做得好,魏安也不至于被吴琨拿马车来羞辱。

所以他来的时候,阿元、黄叔和韦郊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但是崔珽显然不在乎,魏安也显然不在乎。

魏安将自己的图在崔珽面前摆了一堆,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埋头讨论。

“二公子真是。”阿元不满地说,“跟那小人有什么可说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给吴琨造车。”

韦郊用石杵“铛铛”地捣药,一边捣一边悠悠道:“说不定,四公子是想马车做得好了,吴琨一高兴就会放了我等?”

这些话说得够大声,可是那两人全似充耳不闻,阿元和韦郊一副悻悻之色。

七日之后,魏安的图终于画好了。他先交给士卒几块木板,让他们拿去按图打制金件。而后,就开始对着院子里的一对木材画画量量,定好之后,几人开始锯的锯,刨的刨,动手造车。

我无事可做,只能在一旁看着,守着水碗,谁渴了就递上水。

而魏安设计之事亦有奇效,三日之后,那些木料拼拼楔楔,已经能看到一个大致的架子。

劳作的乐趣,有时并非在结果。日头西斜的时候,众人擦着汗,人人脸上都有几分得意的神采。傍晚凉快,我们几人也不讲究太多,就在院子里坐着木料用膳。吃完之后,一名士卒来收碗筷,阿元正要将食器递去,才抬头,忽然低低地惊呼一声。

“嘘!”那人连忙示意噤声,片刻,向公羊刿一笑,“公羊兄弟。”

天色半暗,杨三笑盈盈地望着我们。

阿元捂着嘴,瞪大了眼睛,众人皆是惊喜。

“哟哟!”韦郊跳起来,绕着他转了转,笑道,“杨兄弟穿起了官兵的行头。”

杨三低头看看,不好意思地说:“也就头上这巾子是配的,除了去,再把衣襟一敞,还是江湖模样。”

“嘘!”公羊刿打断他,示意门外。

杨二嘻嘻一笑,说:“无事,邓五在外面。”

公羊刿仍不放心,眼角却掩不住笑意:“尔等几个都来了?”

“就我和邓五。”杨三道,“其他兄弟都在城外,他们不是有刀疤就是做囚犯时刺了青,征兵的一看就知道是牢里逃出来的。”

公羊刿颔首,道:“大哥也在城中。”

杨三眼睛一亮,顿露喜色:“大哥?他怎会在此。”

公羊刿没有解释,道:“城中有县牢,尔等去打探一番,商议下路线时辰,便可救人。”

“好嘞!”杨三搓搓手,正要再说话,门外响起邓五的声音:“碗筷收好不曾?磨磨蹭蹭!”

杨三收起神色,低声道:“有人来了,我须赶紧走。”

公羊刿颔首:“去吧。”

杨三把碗筷收拢好装进筐里,提着往门外走去,嘴里嚷嚷:“来啦来啦!催什么!”

大门重新阖上,我对公羊刿说:“你这些兄弟倒是讲义气。”

公羊刿看看我,淡笑:“义气是其次,你那一万二还未付钱。”

我:“……”

自从知道了杨三他们来救人,院子里的气氛明显不再压抑。阿元每日都要念着父亲和兄长落几滴泪,现在又全然恢复了从前的精神。

魏安的马车已经大致做了出来,工匠打制的车轴等金件也送了来,装上车轮,竟是严丝合缝。黄叔负责和公羊刿给木头磨光涂漆,魏安拿着凿子和锤子在车厢里敲敲打打。

杨三时不时会来送饭,跟公羊刿商谈些劫囚逃走的细处。从他口中,我得知那个马奎虽然有伤,但走动不成问题。

他还带来了匕首,一人一把,用腰带捆在衣服底下带进来。深夜里,公羊刿把刀分给我们。我得到了一把短小些的,小心翼翼地抽出鞘,月光下,寒光如水。

许是魏郯的关系,我有些心疼魏安。他在家中不曾干过重活,如今,我每天晚上我都要给他挑手上磨出的水泡。

“疼么?”我问他。

“不疼。”魏安摇头,眼睛还盯着他作图的图板,似乎在琢磨着那车。

我瞄了上面一眼,道:“这车改了?”

“嗯。”魏安说,“车厢加装精铁板,可更加牢固。”

我有简直想一掌过去把他脑袋拍醒:“吴琨让四叔造车,不过想要个样子,四叔这般下力气做甚?”

“让他做吧。”公羊刿走过来,悠悠道,“四公子声名在外,不做出些好物镇镇吴琨,他那眼睛能长到天上去。”说罢,对魏安笑笑,“对么?”

魏安抿抿唇。

我觉得这两人神色蹊跷,狐疑地看了一会,问公羊刿:“杨三他们要劫囚,这边还顾得了么?”

公羊刿没答话,却问魏安:“四公子,此车何时可成?”

“再过五日。”魏安答道。

心中似有一道亮光划过,我睁大眼睛看公羊刿:“你是说……”

公羊刿笑笑,正色对韦郊、阿元和黄叔道:“诸位都过来,我等商议商议。”

乘车逃走之事,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悬,可是公羊刿和魏安却以为可行。

“四公子将此车加固,我等五人坐在其中,并无妨碍。”公羊刿道。

我说:“光坐得下可不够,此车沉重,奔跑起来岂不吃力?”

公羊刿胸有成竹,“附近驻有吴琨的骑兵,杨三打探过,马厩就在东面百丈之外。若得三匹以上,此车奔跑起来不会慢。”

“那如何出得此宅?”阿元问。

公羊刿道:“宅外的守卒由我对付。杨三等人去救马奎,行事时,另有兄弟在城中放火,待得大乱,我等便可一道冲出城去。”

众人相觑。此计他们说得顺利,施行之时却会有诸多变数。可如果想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去,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有了对策便好办。”韦郊率先开口,跃跃欲试地搓搓手掌,“韦某来配些毒粉,也叫吴姓小儿尝尝厉害!”

阿元瞥他:“你不是扁鹊么?怎还下毒?”

韦郊不以为意:“毒算什么,某还会开颅取骨,在天灵盖钻个窟窿,治不好死不得,疼死他。”

阿元皱眉,一脸嫌弃。

“此事,有裴潜么?”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之时,我问公羊刿。

公羊刿没有否认,却意味深长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也不能全靠他。”

我微微颔首。

众人有了计议之后,事情的眉目也渐渐清晰。

韦郊说到做到,打着给我治病给众人治劳疾治虫咬治鼠啃等各种名目,向外面要药材。而杨三和邓五每次送来的饭,桶底都会夹带些锐器,或是些箭头,或是些形状不一的铁刺。有一回送汤来,阿元刚要拿碗去盛,却被公羊刿止住。

“火油。”公羊刿将汤罐闻了闻,对她一笑。

这些物事是如何得来的,我没有细问,但是心底总能想到一个人,他暗地张罗着,脸上却平静如故。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动手时的细节也已经安排好。根据杨三送来的消息,由于附近有兵营,宅院又小,看守正门的士卒三人一班。动手之前,正是人定渴睡之时。公羊刿先潜出门外,杀掉那三人,与韦郊和黄叔穿上衣服扮作士卒。而后,公羊刿去寻马,套上车,就能离开。

到了第五日,傍晚之后,眼见着金乌点点西沉,只觉心中咚咚撞响。

用膳时,杨三又来到,可是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今日吴琨将骑兵派出了城外,只怕今夜无马。”他忧虑地对公羊刿说。

众人脸上皆是一沉。

公羊刿沉吟,冷静地说:“无事,我来想办法,尔等劫狱,仍可依计行事。”

杨三应了一声,走开了。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天空无星无月,魏安自制的滴漏上,杨三等人约定的时候已经越来越近。

“怎么办?”阿元着急地问。

公羊刿蹙眉思索,片刻,深吸口气,忽然露出一副笑脸。

“哈哈!成了!”他发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走到门前,用力地拍门,“开门!成了成了!”

我们都被他惊了一下,立在原地发窘。

门被打开,士卒一是一脸奇怪:“吵什么?”

“成了!马车成了!”公羊刿高兴地说,“快报知你家主公!我家四公子已做成了马车,还不快快放人!”

士卒不耐烦地说:“什么时候了,我家主公已经歇息,明日再报!”

“明日?”我忽然明白了公羊刿的用意,走上前,“你家主公两日前还来催,不是急用?”

“这可是你家主公要的车,若耽误了,你来担罪?”阿元也帮腔。

士卒一脸犹疑,片刻,与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对我们道:“等着。”说罢,转身走开。

门阖上,众人脸上都露出希望的神色。

“吴琨会立刻来取马车?”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八成会。”公羊刿道,“他是出名的性急。”

“那就有马了。”黄叔眼睛发亮。

公羊刿的神色却紧张,低低吩咐:“再去看看有什么不曾准备,稍后马匹来到,便可动手。”

当一阵马蹄声传来,我的手心已经腻出了薄汗。我的腹部重新裹起了布条,匕首按公羊刿的指点缚在小腿上,一切都为了出逃。

可是当大门打开,却见火把耀眼。两列军士涌入,后面,一人踱入,却是吴琨。

情况转变得让人措手不及,众人相觑,脸上都有些惊惶无措。

“我听士卒来报,马车制好了?”吴琨一身锦袍,神色已然带着倨傲。

“正是。”片刻,魏安答道。

吴琨将院子里的车看了看,未几,忽而看向我,笑意弯起:“今夜邺水之畔,水榭楼阁皆缀以明灯。若得与夫人乘此新车同游,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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