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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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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海戴着手铐,连同按摩小姐一块被押到了拘留所。

对一个规矩了一辈子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那代总监噤若寒蝉,身体像筛糠一样抖着。酒彻底醒了。他脑子一片空白!进到按摩房后发生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警察向他出示了执法记录仪拍到的画面。看着自己赤身裸体和按摩小姐在床上的样子,他百口莫辩,臊得脸贴到了胸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这辈子完了!“嫖娼”这顶帽子,不仅会终结他的职业生涯,在家人面前他也将永远抬不起头。他从小受的教育是知书达理,遵纪守法。但是做梦也没想到,在50岁这年,在本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即将开启新篇章的时候,却戛然而止。原因竟是进了局子,蹲了班房。

白袍点墨,终不可湔。那海蹲在拘留室的地上,心里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屋里没有空调,他却感到寒气逼人。

总监办公室的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再和他无缘。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他这个代总监的任期短得可笑,短得匪夷所思,甚至有些诡异。

那海突然觉得,这一切怎么这么巧?!当代总监一个月,偏偏要聚餐;聚餐一高兴,平时很少喝酒的他,偏偏会喝大;喝大了,平时都是直接回家,偏偏这次要去唱歌;唱完歌偏偏又被安排去按摩;偏偏在自己昏睡的时候,小姐扒光自己做全套服务;做服务的时候,偏偏警察冲了进来!这太像一个局!?

那海猛地想到了黄江涛。整个过程,黄江涛积极主动,一直在张罗。他还隐约记得,去洗浴中心,还是这小子搀着他,极力撺掇他做个按摩。

黄江涛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他也有野心?把自己弄下去,台里就会提拔三个副总监?他就有机会?他心里到底有什么恨?这些年,自己待黄江涛不薄啊!

那海陷入深深的恐惧。半天,他又自我否定地摇起了头。

……

警察带走了403房间的犯罪嫌疑人后,又对整个洗浴中心进行了检查。505房间的孟成刚刚做完按摩,小姐刚刚出门,警察就进来了。没有抓住现行,孟成躲过了一劫。

黄江涛洗完了澡,又在桑拿房蒸了一会儿。正酣畅淋漓的时候,就听见进来的客人小声议论,说外面来警察了。黄江涛猛地睁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快步走出了桑拿房。当他走出浴室,穿好衣服来到大厅的时候,发现旁边的墙角处已经蹲了不少穿着浴袍的男男女女,几位穿便装的警察正在大声喝斥,让他们老实点。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那海和孟成有没有事。他可是给他们安排的全套服务。

黄江涛躲在大厅的角落里观察。不一会儿,孟成穿着衣服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走出来,头也不回地直接出了大厅。黄江涛的眼睛急忙前后左右搜寻,偏偏不见那海。他心里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抬腿追着孟成走了出去。

快到广场边角的位置,黄江涛喊住了孟成。两人转脸相对的一刻,都异口同声地问:“那海呢?”孟成一脸的慌张,见江涛也不知道那海在哪儿,他一拍大腿,嘴里喊了一声:“坏了!出事了!”黄江涛的脸一下绿了。

两人慢慢地走到广场边上,孟成心有余悸地解释了自己的经过。他说正常的按摩做完之后,小姐还想给他来点特殊服务,他比较疲惫,兴趣寡然,所以就没要。结果刚让小姐走,警察就推门进来了。

“我操,那海肯定是被抓了……我给你们都要得全套服务,老那醉成那样,小姐为了挣钱,肯定是强行上了!”黄江涛声音有些颤抖。

孟成不言语了。

两人脑子里都开始想象那海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抓住的场面。心里愈发沉重。以前总是拍警察抓别人,感觉就是看热闹。现在自己成了当事人,才发现被警察抓是这么吓人。两人像侥幸逃脱的罪犯,只有惊吓没有惊喜。因为不知道没有逃出来的那个同伴会是什么下场,会引发什么后果。

“给老那打个电话试试!?”孟成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黄江涛。

“打啊?!”黄江涛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颤抖着拿出手机,壮着胆子拨了那海的电话。

电话嘟嘟了几声,通了。

“喂,海哥,你在哪儿呢?”

“我不是海哥,我是谈东街派出所的民警,你找的海哥涉嫌嫖娼,已经被我们拘留了,有事到拘留所来说吧!”

“啊?啊!”黄江涛嗓子像堵住了一口痰,勉强挤出了两声颤音。挂了电话,他面色苍白地看着孟成,一脸绝望地说:“抓、拘了。”

孟成也傻了。他像丢了魂一样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回身,原地转了两圈。他的两条腿好像已经承载不了身体的负重,弯了弯,一屁股坐到了马路牙子上。黄江涛也跟着坐了下来。

“怎么办?这下玩蛋了!洗个澡洗到局子里去了!”孟成扭头看了一眼表情呆滞的黄江涛,“关键是没法给台里交待啊!”

江涛右拳一下捶到左掌心里,“真邪门!警察怎么这个点了来检查?”

“就是啊!按说有检查,洗浴中心提前会知道啊!”孟成的眼神仍然没有离开江涛的脸,“不会有人举报吧?”

黄江涛像是听见了惊天雷,猛地扭过脖子,瞪着眼看着孟成:“不会吧!?”

“除了咱俩,还有谁知道来洗澡?”

“没啦……哦,柳天紫!我跟天紫说了一声。”

孟成双手抱头,使劲儿挠了挠。

午夜的洗浴中心广场上格外安静,几个昏黄的路灯像几个打瞌睡的老保安让人提不起精神。楼顶上“神龟苑洗浴中心”这几个字依然闪着迷离的光,像被客人搧了巴掌依然保持微笑的服务小姐,克制而隐忍。

一辆闪着警灯的中巴车开进广场,停在了洗浴中心门口。一看这就是来押人的囚车。不一会儿,几个男人和女人,抱着头,排着队走出了门口。孟成和黄江涛急忙伸长了脖子,虚眯着眼睛聚焦那几个人,看看是不是那海也在里面。但是太远,太黑,看不出来。

警车发动,几辆小车紧跟其后,缓缓驶离洗浴中心广场。那闪烁的警灯,像能斩妖除魔的法器,呼啸着消失在夜色中。

孟成拿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午夜12点半。他纠结了半天,觉得还是应该给台领导汇报这个情况。他站起来,硬着头皮,一边往远处走一边拨通了主管新闻频道的副台长叶书文的电话。

叶书文大半夜又被吵醒,心情极为不爽。一听说那海嫖娼被抓,惊讶之余冷笑了几声,讽刺着说:“你们这几个人,真是‘癞蛤蟆搂青蛙,长得丑玩得花’啊!不知道自己是干嘛地啊?”紧接着上纲上线地把孟成训了一通,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叶副台长不得已,也硬着头皮向台长郭有亮汇报了情况。在得到指令后,又把电话打给孟成,交待他这事先不要外传,知道的人都要打好招呼,千万不能往外说。对外就说那海请了年休假。所有工作先由孟成统筹调度。一切等巡视组走了之后再做安排。

孟成连连应诺。

刘思北和柳南这天晚上也爆发了一场风暴。

两个钟头前,思北仓皇跑出歌厅,他像被魔力牵引着,打车直奔柳南的住处。

他心里非常愧疚,一晚上都忐忑不安。已经快订婚的准媳妇过生日,自己却不在身边,原因却是特别拿不出手的单位应酬。柳南在北江没有朋友。即使有,她也不会在思北不在的情况下去找别人陪着过。思北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只喜欢二人世界的氛围。这下可好,本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因为他在领导面前不懂拒绝,变成了孤独凄惨夜。不知道柳南现在是个什么状态。闭着眼也能猜到,肯定是好不到哪儿去。

思北暗自决定,今天要陪柳南一宿。他已经提前给妈妈打了招呼,说今晚上在台里加班,不回家住。

他拿钥匙轻轻地开门,屋内一片漆黑。

思北吓了一跳。柳南没在家?他没有马上开灯,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轻轻地朝卧室走。

路过餐厅,借着窗外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他看见了餐桌上的蛋糕。蛋糕的包装整整齐齐,上面的绳子还打着扣。显然是没有动过。这是他在蛋糕店里订的,本来说好两人要在家做烛光晚餐的。

思北鼻子一酸。

他摸进卧室,看见床上有一团黑影。天呐,柳南已经睡了。

那团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在月光的映衬下,那个轮廓高低起伏,楚楚动人。那分明是一个孤独而坚强的灵魂。形单影只,惹人怜爱。思北眼眶一热,轻轻走到床边,伸手抚摸柳南。过了一会儿,柳南像是从梦中醒来。转过身,声音中略带惊喜地呢喃:“下班啦?”

一句话,让刘思北几乎要哭出声。没有抱怨,更没有使性,柳南的大度与体贴让思北倍感温暖,内心的自责更加强烈。

“嗯,下啦。”思北拿过柳南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对不起啊,我实在是没勇气在领导面前说不。本来没我的事,我应该拒绝的,但就是张不开嘴!我是不是太怂了?你骂我两句吧!南南,你骂我吧!”思北把脸埋到了柳南的手上,愧疚的泪水在那只手上来回擦着。

“哎呀,没事。咱们年轻人,哪有跟领导讨价还价的本钱。我不怪你,你也别自责了!”柳南翻身起来,摸着思北的头,说出的话像夏季的海风,温柔而富有力量,能抚平一切创伤。

刘思北感觉自己快被融化了。柳南身上那淡淡的体香让他的欲火瞬间燃烧,他猛地蹿起来,把柳南扑倒在床上,使劲儿地亲吻她。

柳南配合着,激动了半天,终于忍受不住思北满嘴的酒气,只得躲着嘴说有些饿了。刘思北这才停下,一翻身站到地上,走到墙边开了灯。屋里一下恢复了光明。

“莫急!让刘大厨亲自给你整俩菜。”刘思北搓着手,走过来在柳南的额头上又补了一口,“烛光生日晚餐虽然会迟到,但绝不会取消!”

柳南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11点多了。她皱了皱眉,说:“你还饿吗?”

“饿呀!我都没怎么吃,就等着回来跟你一块呢!”

“骗人!闻你嘴里的酒气那么大,还没吃!”

“哎呀,那都是为了应付场面,给领导敬了几杯酒。光听他们在那儿瞎白话了……我是

身在曹营心在汉,坐在那儿如坐针毡,没有一会儿不想着早点回来。”

“可不是!你这位绝种好男人,一心想着早点回来,终于在晚上11点成功返回家中。

哎,你鑫妹妹这么轻易就放你走啦?”柳南酸溜溜地看着思北,终于回到了小女生的状态。

“哎呀,别提她,提她我就心烦……很快啊,我做个意面,再煎两块牛排,马上OK。”

思北说完,转身走向厨房。

柳南跟过来打下手。

刘大厨做饭确实效率很高,不到半小时菜就端上了桌。

柳南打开了一瓶红酒。

思北关了餐厅的灯,拿出特意买的蜡烛点上,小环境一下变得温馨而浪漫。

一顶“皇冠”轻轻地戴到了柳南头上,思北退后两步看了看效果,然后表示满意。他点着蛋糕上的蜡烛,让柳南许愿。自己则举起手机准备拍照。

柳南幸福地闭上了眼。

刘思北幸福地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佳人。突然,佳人变成了来电显示,燕鑫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紧接着就是炫酷的手机铃声。寂静的深夜,那响铃地动山摇,把闭着眼的柳南吓得一哆嗦。

刘思北也是一惊,下意识地飞快用手一划,拒接了电话。

谁知,没过两秒,“燕鑫”又出现在屏幕上,刘思北又拒接。电话又响。反反复复弄了三次,刘思北没办法,终于接了。

柳南仍然紧闭双眼。只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听筒里传出了燕鑫阴阳怪气的声音:“哟,小北哥哥,你总算接电话啦!你在哪儿呢?天紫姐找你呢!”

“啊?我已经回家了!天紫姐不是知道嘛!”刘思北左手罩着嘴,压着声音,眉头紧皱,神情一下变得很紧张。毕竟他是偷跑出来的,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那你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太不懂礼貌了!怎么样,汉子没生你气吧?烛光生日宴已经开始啦?”

虽然思北把手机的听筒死死贴在耳朵上,但在这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深夜的小餐厅里,燕鑫的声音就像个刺耳的高音炮。那腔调,那带有侮辱性的“汉子”二字,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捅在柳南的心上。

“嗯……先这样吧,有事明天再说。”思北强行挂断了电话,然后直接摁了关机键。“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壮着胆子看了看仍在闭眼许愿的柳南。

柳南平静的脸上,突然肌肉开始抽搐。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飞快地起身,冲进卧室,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的身体靠在门上,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这些天来,压在心里的委屈和不满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她的身体开始颤抖,然后贴着门慢慢地下滑,最后“咚”地一声坐到了地上。

“南南,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思北慌乱着跑上来,使劲儿敲门。但是怎么敲也敲不开。

听见柳南哭,思北心如刀绞。两人交往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柳南如此伤心。坚强的女汉子变成了柔弱的小女子。女人的哭声让思北完全失去了抵抗。

“南南,你别哭了!你也看见了,我是被动的。是燕鑫一直缠着我胡搅和。你说怎么办,我都依你!”刘思北的眼泪也扑簌簌地落下来。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出牺牲了,让自己的女人伤心就是没出息。他应该不惜代价去改变这一切。“明天我就去找柳天紫,要求去做记者,我不做主持人了,不再跟那个女人做搭档了!”

门轻轻地打开了。

柳南像个泪人一样站在了刘思北面前。看着柳南那梨花带雨的样子,刘思北伸开双臂把她抱在了怀里。

“思北,咱们俩如果还想继续走下去,你必须跟燕鑫做个了断。我的忍受已经到极限了!”

“了断,了断,一定了断!”思北趴在柳南的肩上连连点头。

“真得能断吗?”柳南推开思北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着疑问。

“能。肯定能了断。我的心里只有你。我都听你的!”

“真的吗?”柳南又问了一遍,眼睛中像有烈火在燃烧。

“真的!”刘思北毫不躲避,直盯着柳南的眼睛看。

“你要想真和她了断,改行做记者也解决不了问题,先不说柳天紫同不同意你改。”柳南看着思北,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对我还有感情,那你就来省台找我!”

“啊?你是说,让我辞职,去省台?”思北有些没想到。

柳南的眼神不容置疑:“嗯。”

刘思北低下了头,转身靠到了墙上。脑子里快速做着分析和判断。

“我现在过去,他们还稀罕我吗?”

“稀罕得很。他们从年前就开始撺掇我,让我做你的工作,只不过我没有给你说那么多。频道总监岳江川说过,只要你过来,他们就重新起一档《南腔北调》。北江台有的待遇,这边说了,只多不少!”

“这么干,是不是做得绝了点儿!?怎么跟柳天紫说?还有孟总?”

“本来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都是燕鑫逼得,怪只能怪燕鑫!柳天紫本来知道咱们俩在谈恋爱,她不但不劝阻燕鑫,还纵容她。分明是没安好心!这种人,薄情寡义,有什么值得你尊敬的!”

“也是……哎呀,我要一走,北江台的《南腔北调》也就彻底完蛋了……”

“你要舍不得他们,那就得舍掉我了!”柳南说完,扭身就往屋里走。思北一把拽住了她,不再犹豫,“行,我听你的!”

午夜,黑漆漆的住宅楼上,只有一扇小窗户里透出了蜡烛的微弱的光。仔细听,还有玻璃酒杯碰到一起的清脆响声和年轻男女的说笑声。

突然,狂风大作,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

吕东主动给黄秋忆打了电话,约她一起喝茶。

黄秋忆非常激动。

上次在老寒茶馆约谈侯宝才,在等老侯出现的时候,她和吕东,还有陈家山,聊了有十分钟光景。快一年的时间没见,黄秋忆像见到了久违的老友,激动中带着几分羞涩。两人抱了抱,东一句西一句也忘了扯了点啥,就开始聊怎么应付侯宝才的事情。不一会儿,侯宝才就哼哧哼哧上楼了。那天晚上,黄秋忆出了茶馆,一直没再和吕东见面。

其实,黄秋忆心里有很多话想跟吕东说,但是一直没有勇气主动打电话。这次吕东主动找她,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好似多年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一般。

两人依然约在了老寒茶馆。

黄秋忆觉得吕东的气色好多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是白天看得真切的缘故,她觉得吕东当总监时的英气和干练丝毫未减,眼神里充满着坚毅。还多了一份成熟和淡定。显然,这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对于她这个柔弱的以家庭为重心的女子来说,只有佩服的份。

服务员上了茶,帮着冲了一泡。吕东说下面我们自己来吧,服务员点了点头,微笑着转身出去,随手带上了茶室的门。

那天晚上匆匆一别,眨眼又过去了个把月。今天再次单独见面,两人都变得有些客气。吕东说了说上次秋忆走后跟侯宝才斗智斗勇的情况,黄秋忆听得惊叹不已。端起茶杯跟吕东碰了又碰,一脸的崇拜,气氛逐渐轻松起来。

黄秋忆前一阵才听说吕东父亲大年初一去世的消息,难免又问了问情况,安慰了几句。吕东长叹了一口气,感慨生命无常。人在世上走一遭,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问心无愧,就很不简单了。如果再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那就非常了不起了。

秋忆突然深受触动,眼角不觉有些湿润,拿出纸巾擦了擦。

她心里有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但说出来又需要很大的勇气。这件事就是去年侯宝才往市委寄举报吕东的信那天,她本来想告诉陈家山让他去拦住老侯,但在台门口见到陈家山那一刻,又没说出口。她觉得是自己的自私导致了吕东被停职的命运。如果她那天告诉陈家山了,吕东也许就不会遭到迫害。那种罪恶感,自从吕东被停职那天起就伴随着她,也快一年的时间了。

今天,她想说出来。她希望能获得吕东的原谅,也让自己的灵魂得到解脱。

黄秋忆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抬起了头。

“吕东,虽然我也是正式工,这些年也目睹了正式工不可一世的样子。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光荣。”刚说完这一句,秋忆眼睛就有点发红,她拿着纸巾拭了一下眼角,“正式工干得不多,拿得挺多,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不公平,但很多人还跟地主老财一样,恨不得骑在不是正式工的人的脖子上拉屎撒尿。恨不得光拿钱不干活,跟旧社会的剥削思想有什么两样?但是冷静下来我又想,正式工不过是一个身份,一个符号,我觉得真正恶的,是附着在这些身份和符号上的灵魂,是人性之恶。你肯定也知道,不是所有的正式工都那么狂妄吧?”

黄秋忆对正式工群体的深刻剖析和灵魂拷问让吕东颇感惊讶。她没想到秋忆还有这份境界。她不知道秋忆最终想表达什么,她迫切希望秋忆说下去。她拿起纸巾递过去,使劲儿点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刚才你也说了,人活着不容易。尤其作为女人,更不容易。像你这种事业型的,好多了。像我们这种只会相夫教子的,事事处处都要小心。所以,很多问题,考虑的角度难免自私……”

“姐,你说得这些,我都能理解。每个人的处境不同,任何行为都有它存在的逻辑。像侯宝才他们几个写举报信告我,一开始,我非常痛苦,非常恨他们。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他们也不过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仅存的那一点尊严和优越感,人活着需要这个……”

“不不不,他们那么做是不对的。完全是自私、骄横、跋扈在作怪,这就是劣根。当时老侯喊了十几个人,同意写举报信的,也不过是他们6个。本来当时,是可以拦住他们的。只是我也自私了……”

黄秋忆说着便哽咽起来,边哭边擦边说:“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

吕东一脸惊讶。

她不知道当时还有这样的插曲。她走过来坐到秋忆旁边,摸着她的背,安慰说:“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了。他们几个人那么生猛,你一个女人怎么能拦得住?提前告诉我,可能也没什么用……”

“提起知道了,你们就可以想办法了……”黄秋忆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了看吕东,便把当时怎么看着侯宝才拿着举报信去邮寄,最后一刻,自己怎么跟陈家山打电话,怎么见了面之后又变卦的情况一股脑说了出来。说完,她抽搐了几下,用期盼的眼神问,“吕东,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原谅!姐,没啥,我都理解。”吕东站起来,坐回原来的位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认真地看着黄秋忆,说,“姐,我后面要回电视台上班,还需要你的帮忙!”

“啊?行啊,你说你说,我可以做什么?”黄秋忆擦着红通通的眼睛,紧张地问。

“我这辈子也干不了别的,只能干电视。所以,我还必须回台里上班。再一个,我觉得电视台也需要我这样的人。”

“嗯,是是是。电视台要是多几个你这样的人,有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说什么平台不行了,其实是人不行了。”黄秋忆像是观察了很久,听起来一针见血。

吕东点着头,咂摸着秋忆的话,继续说自己的话题:“我要想回电视台上班,还需要侯宝才他们几个再写一封信!?”

“啊?!”秋忆一脸的不明白。

吕东开始解释。她被停职,所有的都是因为那封举报信。台里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说白了,那封信就是以侯宝才为代表的所有正式工对她的态度,对她这位新闻频道总监的不认可。台里是怕正式工再闹事,所以一直压着她,不敢让她复职。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她能不能重回电视台上班,一切还是看正式工能不能接受她。如果侯宝才这几个人再写一封信,表明新的立场,对以往的事情主动澄清说明,打消台领导的顾虑,自己才有可能被召回重新上岗。

“但是这个事,我不能亲自张嘴去要求……”吕东看了看听得非常认真的黄秋忆,点了一下头,“你懂得。”

黄秋忆马上回应道:“我懂。你主动去说,就有‘逼迫’之嫌!恐怕还会节外生枝!”

吕东笑了笑,“所以,需要姐协助我来做这件事。主要就是让侯宝才自己认识到,必须要写这封信,主动去写才行。”

黄秋忆使劲儿点着头。

吕东凑到她耳边,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黄秋忆嘴里不停地说着“明白、明白”。

……

自从被吕东拿住了把柄之后,侯宝才就像霜打的茄子,人一下蔫吧了不少。他都没来得及跟宫仁说吕东偷录视频的事,宫仁就先出了事。那海一接替代总监,老侯就以他多年的江湖经验判断,不可一世的宫总八成是回不来了。风云跌宕,世间再无宫仁。

侯宝才分析,宫仁突然以“生病”的名义失踪,而且不让说住在哪个医院,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在打马虎眼啊!什么生病,他就没听说过宫仁有什么病!这个病,八成是被巡视组“双规”了。

新闻频道不少人进行了推理,结果跟他的分析如出一辙。那天中午吃着吃着饭,老侯心里突然就一激灵。他觉得老宫要是被抓了,万一哪天把他“送礼”的事供出来,即使吕东不上交那段视频,自己也会完蛋。这还了得!吃到一半的饭,一下没了胃口。后面几天,他开始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不出半月,人就瘦了一圈。

那天,他收到了吕东的一条微信。吕东让他想法查查宫仁到底住在哪家医院。老侯苦笑了一声,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单纯,还真相信宫仁是生病住院了。但是人家手上掌握着他的证据,他哪敢造次。只能打着哈哈,说马上照办。

其实,他也非常想知道宫仁到底在哪儿。即使是被“双规”了,也应该有个地方。如果知道了宫仁在哪儿,他没准儿就能“提醒”老宫,别把他送礼的事说出去。

找宫仁,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问他的父母。虽然人被“双规”之后,父母也不知道在哪儿。但现在是要按“宫仁住院”去打听。可谁又知道老宫的父母住在哪儿?

他开始向《北江新闻》的几个老同志询问情况。老同志们倒是掌握一些信息,但都仅限于以下这些内容:最早宫仁的父母住在春草小区,后来听说买了新房子,搬走了。具体哪个小区,还真不知道。老宫有一个妹妹,但是在国外。老两口应该一直是自己住。老宫离了婚,也没孩子,平时家里的情况,他很少说。所以基本没人知道。

打听了半天,侯宝才一筹莫展。

后来,他想到了人力资源部。那里可能会有老宫家庭成员的档案。档案里的信息是不是新的,不得而知。只能去碰碰。他兴冲冲地跑到15楼,却被告知部门主任艾梅歇年休假了。艾主任不在,谁也查不了个人档案。

没办法,只能等艾主任回来。

回到11楼,侯宝才突然意识到,即使艾梅在,也未必给查。因为宫仁的消息是台里封锁的,每个部门肯定都打了招呼的。台办公室应该知道宫仁父母的电话,没准儿频道的凌青云也知道。他转身又去找凌青云。凌青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没有,不知道。他也不追问,他觉得这些人的反应正好从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老宫就是被抓了。想到这儿,老侯心里那块石头更沉了。

他把自己四处打听的结果通过微信语音反馈给了吕东。最后,嘴一下没把住门,把自己的猜测也说了出来。吕东听了,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说有可能,让他别放弃,继续找宫仁的父母。老侯回:收到。

侯宝才这段时间一直在夹着尾巴做人。曾经的优越感一落千丈。当《北江名人录》制片人的美梦泡汤了,自己还白白搭进去两千块钱。这还不算,最难受的是,每天都有一种在逃犯的心理,好像随时会东窗事发。

他在家里的阳台上立了个佛龛,每天出门前都要给菩萨上柱香,渴望老天保佑。他媳妇看得好奇,问他,他也不说,只说信菩萨没坏处。媳妇剜了他一眼,骂他“屎壳郎上马路,硬装小吉普”“穷人不看天象”“你一个啥也不是的东西,菩萨哪有空搭理你”。侯宝才咬着牙,忍着羞辱,不跟媳妇理论。

他每天无精打采地来单位打个逛。来晃一圈,主要是想着能第一时间听到最新的消息。

这天,他刚到单位,正在等电梯,黄秋忆突然从后面走过来,一碰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大厅的角落。然后一脸紧张地说:“知道了嘛,那海也出事了!”

老侯一下瞪起了牛眼,脸立刻有点发绿。

“你看这两天那海是没来上班吧?”黄秋忆神秘兮兮地说。

“不是说歇年休假了吗?”

“哪儿啊!只是对外这么说,我给你说吧,可不是这么回事!”黄秋忆拍了一下老侯的肩膀,递了个眼神,两人沿着墙根走向侧门,然后从侧门出了大楼,向后院走去。后院除了西北角有个用铁网圈住的篮球场之外,基本就是停车的地方。看看四处没人,他们走到篮球场门口,黄秋忆给老侯说了“实情”。

“我那天上完厕所刚要出来,就听见男厕门口,孟成和林刚在谈论那海的事。我就站着没动,听了一会儿。他们好像说,有天晚上他们去唱歌,完了又去洗澡,最后不知怎么回事,警察就去了,把那海带走了!”

“怎么就带走了?!你说明白了啊?”老侯又惊又怕又着急。

“人家压着声音,我没听太清!反正是警察抓人了!”

“找小姐啦!让警察逮了?不对啊,这不孟成在呢吗?光抓了那海一个?”

黄秋忆打了一下侯宝才的胳膊,“你就别瞎猜了……老侯,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黄秋忆说完叹了一口气,一脸惨淡地说,“我感觉咱们正式工要完蛋了!上面开始收拾正式工了。”

“啥啥啥?哪儿跟哪儿啊!从何说起啊这话?”侯宝才瞪着眼珠子,吐沫星子乱溅。

黄秋忆紧着后退了两步,用袖子擦着脸。她知道侯宝才有提防心。那次老寒茶馆的事,虽然这家伙不再提,但是能看出来,他对自己有了成见。她低头想了想,嘴上服了个软,“上次茶馆那事,虽然跟我没关系,但是我一直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帮帮你。但是你这个态度,好像不稀罕啊!那就拉倒。”说完,秋忆转身就走。

侯宝才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马上又松了手,“别介啊,我特别稀罕。我这些天不怎么在单位待着,消息不灵通,你得给我说说!”

“你到现在了还执迷不悟呢,你真是腚沟子插扫帚——还强装什么大尾巴狼!”黄秋忆伸出食指,指着老侯说,“还看不出来嘛,这是开始收拾正式工啦!两个总监,都是正式工,都没干多长时间,都给弄下去了。正式工们,都别有事,一旦让人家查出来有事,肯定弄你!”

“啊?!”老侯的大腿哆嗦了一下,口气秒怂,“咱小老百姓,能有啥事啊!”

“嘿嘿!没事最好。”

“诶,你说老宫和那海都下去了,后面是不是该孟成上了?”

“应该不会吧,吕东肯定很快就上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吕东本来就没啥事,是你们几个使坏把人家弄下去的。”黄秋忆斜了老侯一眼。

侯宝才一脸惭愧地低了头。他下意识地攥起两只拳头,砸着自己两侧的大腿。然后像丢了魂一样,在原地打起了转。“你怎么知道吕东能会回来上班?”

“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新闻频道就剩孟成一个人了,他自己干得了吗?本身他跟吕东,两人之前就是好搭档。孟成只要跟台长一提,台长肯定得同意啊!现提拔的人,哪个能马上盯上摊儿?现在保频道运行是最大的事儿啊!这几天一直在说,你不知道啊?”

黄秋忆的口气秒变台领导,高屋建瓴,深入浅出地一番论证,说得侯宝才不停地点头。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吕东真是要回来上班了,你们几个怎么弄?举报人家,把人家折腾得一年没上班!”秋忆开始点化老侯。

“怎么弄?你有什么好主意?”侯宝才哆嗦着问。

“我不知道怎么弄!你们自己干的事,自己想法补救呗!”黄秋忆眼睛里冒出了一丝不屑。

看着这位已经被吓得没了主意的侯大恶心,她心里一阵翻腾。想想几个月前,他还那么张狂,那么小人嘴脸。就在刚才,说话还牛气哄哄不肯低头。现在,怂得像条没了家的狗。秋忆不仅暗暗感叹: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一片发黄的树叶飘落下来,正好落到了老侯的头上。老侯竟浑然不觉。黄秋忆看着那副尊荣,咬着牙强忍着笑。侯宝才以为她幸灾乐祸,气得双手一提裤子,一甩屁股,弯腰蹲到了墙根前,那架势像是在拉屎。他终于发现了树叶,手在头顶上一打,把树叶打落。因为肚子太大,手再一挥,肥硕的身子一下坐到了地上,脸上的表情立刻丧到了极点。

黄秋忆俯视着地上的这摊肉泥,立刻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突然,她眼睛一亮,双手一拍,给老侯出了个主意:“我倒是觉得,你怎么跟人家吕东使得坏,你再怎么补救回来。反正当时也不是你的主意,是有坏人误导你,非得把你往坏道上引。对不对?”

侯宝才仰着头,迷茫地看着黄秋忆。

“现在,你就趁着吕东还没复职,赶紧把这个情况说明白了,也算帮人家吕东挽回点名誉。吕东没准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跟你计较了。要是等人家上班了,你再去找领导解释,就没用了。至少,没现在用处大了。”

侯宝才眼睛里开始冒光,好像越听越觉得这主意靠谱。他用一只胳膊撑着地,另一只手拍了拍屁股,一努劲儿站了起来。然后,伸出手一下抓住了秋忆的胳膊,求情似地说:“你好好跟我说说,怎么个弄法?让我去找郭有亮解释,那多窄面啊!”

黄秋忆瞪着他的手看,侯宝才赶紧松了。

“不当面解释,你还可以写信啊!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黄秋忆甩开步子向大楼走去。

侯宝才像个随从,点头哈腰,一路小跑着跟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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