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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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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天紫从宫仁嘴里听说李敢去了北京,立刻感觉大事不妙,一下瘫软在床上。

她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李敢为什么会去北京?他又怎么会把电话打到宫仁那儿?联想到刚才大胆儿问她酒店的名字,还让她开住宿发票,她隐隐约约好像有了答案。这么多年的夫妻,李敢的小心思她非常了解。八成是想给自己个惊喜,套自己话说出酒店的名字。这就是传说中的“懂你”吧。但是这个“懂你”来的真不是时候。简直就是要砸锅的节奏嘛!下面怎么演?这场戏怎么收场?她躺在床上冥思苦想,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隐约听见手机接二连三地发出震动声,没完没了。像是梦中的情景,但又是那么真切。她艰难地想让自己醒来,怎奈手脚像被绳索捆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手机持续“嗡嗡、嗡嗡”地震着,像是从天际传来的深情呼唤。她奋力挣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意识总算挣脱了束缚,回到了现实。抬起沉重的胳膊拿过手机,时间已是凌晨,原来是李敢给她发来了微信。这家伙也许是为了快发,半句话一条,一共发了二十多条。怪不得手机一直震个不停。天紫一句一句地看着,大胆儿竟然是在解释傍晚时分他和宫仁打电话的情况。把这些半句半句的话连起来,大概是这个意思:

“媳妇,我们单位今天下午又发了点儿福利,有鱼,有虾,有烧鸡,还有一堆肉制品,咱们吃不完,考虑着你不在,我就想着给你们宫总送点,手机里存着他的电话呢。谁知一接通电话,老宫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说话非常粗鲁野蛮,特别不客气。比我可粗鲁多了,平时他也这样吗?有这样的领导,你们下面人可受罪了。当时弄得我一下慌了。瞬间想着先不给他了。干嘛呀,我热情似火,他冷若冰霜,舔腚啊?所以情急之下就装了个傻,改口问你出差了吗,我就说我也到北京了,但是找不着你。想问问领导怎么回事。不然打这个电话就会莫名其妙。结果,他说他也不知道……”

柳天紫看着看着嘴角挂起了微笑,一下如释重负。相对宫仁的只言片语,她更相信李敢这套情真意切的说辞。本来这场戏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嘛。宫仁这个老东西真是能添乱,毫无辨别力,无中生有,节外生枝。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毛手毛脚。唉!

下面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走完剩下的流程就可以了。她给李敢回了信:这次学习确实很严,基本是封闭学习,不让和外面接触。刚才吃完饭本来想和你联系,谁知往床上一靠,睡着了。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吧,我明天下午就回去了。勿念!

写完,天紫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好好地整了整被子,摆了摆枕头,认认真真地睡了过去。

……

四个小时前,李敢往家里打了电话。他告诉父母和孩子,自己没有出差,单位突然有工作需要加班,晚上不回家了。

月亮像一把弯刀,明晃晃地挂在夜空。相对地球上的灯火辉煌、酒色生香,月球那一弯清白,愈发让人觉得孤寂清冷。

“你说嫦娥这会儿干嘛呢?难道还是抱着玉兔在长吁短叹?”律师赵志满站在落地窗前若有所思,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估计是在掉泪。正在恨那个负心的后羿独自到人间,变成律师快活去了。”吴猛绷着劲儿,一本正经地在旁边配合着。

“呀,那个律师叫啥呀?赶紧给传个话吧!他娘子想他了。”赵志满终于憋不住,嘴角漾起了坏笑。

“好像姓赵,字志满。我要碰见了,一定得给传个话。放着这么美的娘子不管,出来鬼混……”

还没说完,赵志满脸上夸张出一副凶狠伴随着淫笑的样子,一拳捶了过来。吴猛一侧身,拳头擦着他的肩膀蹭了过去。两人嘻嘻哈哈,孩子般闹作一团。

这是一间私人会所的包房。正中间的圆桌上,孟成和台长秘书李英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孟副总左手抓过一把虎皮腰果,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一颗,一捻皮,“嗖”地一下扔到嘴里,轻松自若地问李英:“最近,台里有什么大事儿吗?”

“没,没什么……哎!有。全处,后勤处的全兆斑要升副台了!”李英一拍桌子,终于想起了一个大新闻。

“我操!这么快!”孟成脸一红,端起茶杯,低头说:“这么多年,老全总算没白忙活!”

“那可不!鞍前马后的。”

“这里面有什么信号吗?一般不都是领导调走之前,把自己人提拔一批嘛!”

“不知道……郭台上午去趟市委,没让我跟着,反正回来看表情,不是太高兴。”李英慢慢地摇着头,手摆弄着筷子,很认真地回想着。突然,他拿起筷子一敲盘子,似乎想起了重大细节:“下午宫总去郭台那儿了!”

“哦,干嘛去了?”孟成手里的腰果已经换成了瓜子,边磕边无心地问。

“不知道,没让我进去。反正说得时间不短,出来的时候,我看宫总脸色也是不怎么好。”说完,李英惭惭地笑。端起茶杯喝茶,放下杯子啧啧称赞,这茶好。

孟成嘴里的瓜子磕得飞快。

“操他娘的,真发愁,明年这创收太难了!”孟成把剩下的几颗瓜子往桌子上一拍,转了话题。

“一频道还是好的呢,你们今年还挣了一千多万呢,其他那仨频道,就挣了几百万。他们的记者上个月就发了几百块。科教频道的宁总,宁爱民,上个月奖金才一千二。最惨的是法治频道,上个月的创收是零!”李英说完,张开嘴吐了吐舌头。

“这么惨啊!”

“那可不!”

“那记者们的工资从哪儿出?”

“台里先给他们垫点儿呗!”

“台里家底还挺厚啊?”

“嗐,我跟你说吧,其实领导不让说,”李英侧眼瞥了瞥窗户边站着的赵志满和吴猛,伸着脑袋,把声音压得老低:“现在已经在贷款了,而且还不是从银行贷的,因为要得急,额度大,银行没弄成,从金融公司走的,算是高息贷……”

孟成抬起头,一脸惊恐。

虽然他对台里贷款的事早有耳闻,但一直是半信半疑。今天听李英这么一说,看来是真的,并非谣言。自己养家糊口的的单位啊,曾经万人羡慕的电视台,现在竟然要靠贷款维持生存了!这是眼看着就要倒闭的节奏啊!说不定哪天自己就失业了,就要另谋出路了,真叫人心里呕得慌!

门开了,服务员把凉菜端了上来。窗户边的两位转身来到座位上。吴猛站起来,打开白酒,把四个杯子往桌上一码,开始倒酒。孟成抢过自己那个酒杯用手一捂,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嘴里连连说着:“不行啦不行啦,毛病又犯了,今儿吴猛替我喝。”

“不是腰疼嘛,腰不行也不能喝酒啊?”赵律师一脸不爽地问。

孟成不语。

吴猛冲着赵志满一仰头,解释道:“痔疮痔疮!”

“哎哟呵!痔疮啊,喝点酒消消肿,就下去啦!”

“放屁!”孟成轻轻地骂道。

大家跟着哈哈笑起来。

“反正喝一回少一回了!”李英抖了抖腿,来了一句激将法。

孟成瞅了一眼李英,把手从酒杯上拿开了。

“啥意思,郝兵?听你这话要出什么大事啊?”吴猛瞪着困惑的眼,问李英。

“没有没有,口误口误,我的意思吧……都四十的人了,人生已过大半,可不喝一回少一回了呗。”李英脸上仍然挂着那招牌式的微笑。

“郝兵?不是李英吗?李秘书还有艺名?!”赵志满阴阳怪气地问。

“哪儿啊!李英是艺名,人家本来就叫郝兵。”吴猛抢着说。

“这里面有啥故事啊?一会儿跟我们讲讲呗!李大秘书!”赵志满自己先端起了酒杯,要跟李英碰。他已经不管自己是主是宾了。

“嘿嘿嘿,这属于个人隐私。不方便说不方便说。”李英红了脸。

“哦,隐私!这还真不能再问了。”赵律师眼神扫到孟成那儿,一仰头,问:“真不喝啊,不喝我们可自己喝了啊!”

孟成端起茶杯,放到了嘴边。刚要喝却突然放下,拿起酒杯往前一墩,看着吴猛说:“娘的,倒上,难受就难受吧!不喝也难受……”

“哎,这就对了!想想当年你们吕总吕东,人家那魄力,还是个女的,你这个将来也要朝着总监的位置努力的人,得跟上节奏……”赵志满愈发口无遮拦,显然已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哎哟,说起吕东,明天我还得到医院去看看呢,他老父亲住院了……”

“啊?什么病啊?”众人齐口同声地问。

“说是感冒,应该不严重。”

说到吕东,大家似乎都很有兴致。私人会所隐藏在一片旧厂房内,窗口的光就像在夜晚空旷沙漠中点起的一团篝火,寂寞但不失热烈。而在三条街区之外的老百姓大酒楼内,则像景区里举行的篝火晚会,干冽炽热,坦荡自若。在大厅一角的卡间里,陈家山、赵小龙和孙波同样也在谈论着吕东。

“吕总不容易啊,被冤枉了到现在都平反不了。这两天他爸又住院了……前一阵儿她妈还被骗子骗了……”家山眼睛有些湿润,端起酒杯跟二人一碰,干了。

“唉!世间快乐的人有几个?人到中年,谁家不是一地鸡毛!”孙波放下酒杯,附和了一句。接着话锋一转,感慨道:“我还是挺怀念吕总在的那段时间,每个栏目都有自己的风格,我是不知道别人,那段时间我还是挺沉浸在工作里的……唉!做人难,做好人尤其难。要是吕总在,《晚间》也不至于被拆得四分五裂!”

“吕姐是个好人,要是她在,我们可能也不会想到走!只怪我们没出息,也帮吕姐做不了啥!”小龙有些黯然神伤。

这顿饭是赵小龙张罗的。因为他和孙波已经想好年后就辞职了。今天算是跟他们最近的山哥辞行。点完菜,陈家山就去偷偷结了账。回来看着两位年后就见不到的兄弟,顿时感伤人生无常。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但是人总应该能做点什么,让失去变得慢一些,缓一些,更容易接受一些。看着这些得力干将一个个离开,他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心里不免彷徨唏嘘。

“山哥,现在我们俩要走了,也没什么怕的了!我就跟你说吧,老宫的作风实在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我们俩的工位不是就在他办公室的外面嘛,好家伙,别的不说了,光这几天给他送礼的就排队!”赵小龙像是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这两天让我们去暗访什么窗口单位年前的作风问题,我看不用去别处,在十一楼拍拍就能成条片!嘿嘿嘿……”孙波气得直笑。

陈家山听完,心里一震。

孟成浑身燥热。

他已接连喝了五杯白酒。肛门处刚刚一阵火辣辣之后现在没感觉了。他知道明天上厕所必定会有一次撕心裂肺的疼。不管了,一堆的烦恼让他只想着宣泄一下。况且今天他请客,不喝没气氛,也说不过去。

“我跟吕东这么好的搭档,现在啥也帮不了她,心里确实不是滋味。她爸住院,我给联系了一下省四院,但是他们的呼吸科不行,后来又找人。真他娘的,现在到处都是人情,干啥也需要关系。在老家哪有这么多的事儿……”

“城市套路深,你想回农村……哈哈,还回得去嘛,回不去了!”赵志满喝得已是脸红脖子粗,说话越发得意。

“哎?前一阵儿,吕东她爸不是来找郭台了嘛,郭台怎么说的?”孟成转头看着李英。

“这……这我可不知道。”李英红着脸,想起了那次他在台长办公室往外撵吕东父亲的情景,顿感惭愧。但那是有原因的,他不知道那老头是谁,只知道有人不打招呼就闯进了台长办公室,怕老郭事后批评他,只能鲁莽行事。后来老郭没提这事儿,反而是有一次让他打听打听,吕东的父亲吕少迁退休前到底在什么单位上班。

“吕少迁退休前在雨花区计委上班,发展计划委员会,结果他跟郭台聊的时候说成了‘纪委’,纪律检查委员会,郭台后来知道了,老大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不高兴,跟你说了?”孟成一脸困惑。

“那可不!让我去查的,我特意找雨花区纪委的一个朋友问的,没这个人。后来就汇报了,看老郭的脸色就不对,没当着我面骂街,但是转身自己在那儿嘟囔好半天呢!”李英一五一十,描述得就跟刚刚发生一样。

“你们台长真细,多大点儿事儿啊!”赵志满有些打抱不平,分析道:“我估计肯定是老郭理解错了,不是老吕说错了。人家怎么说错啊,他们上班的时候就叫‘计委’。因为这个不给人家吕东解决问题这就属于迁怒!对不对?我猜着,八成是因为你们台长一听纪委,给吓着了,后来又说不是,虚惊一场,心里就有口气。当然了,不给你们吕总解决问题,也不一定是因为这个……啊,我就是瞎说!”赵律师哈哈一笑,端起了杯。

“你可不是瞎说。上次来闹事那娘儿俩,操,折腾我们一上午,就是搞不定。赵律一个电话,就让那小娘们儿收兵了!来……”孟成端起了杯跟赵志满碰了一下。

大家跟着端杯。

被吹捧的赵志满愈发轻飘,嘴里连连说着“没啥没啥”,夹了一口菜到嘴里,然后炫耀道:“一个这个都摆不平,要是开庭辩护,我还能打赢什么官司!”

“赵律,你都怎么说的?让我们听听,我们也取取经,学习学习。”吴猛一脸恭维。

“哎呀!怎么说的?”赵志满一拍脑门,闭上了眼,陷入回忆。很快,他右胳膊肘在桌面上一撑,手指开始配合着一个一个伸开,道:“我都记着呢,当时我就是四点,给她总结了四大罪状:一、电视台属于事业单位,政府机构,某种角度上说,录个晚会什么的,还有公共场所的属性,所以你来这儿大吵大闹,这个行为本身就涉嫌扰乱公共秩序罪;二、如果说你母亲住院和这个报道有关,需要直接的证据;三、如果说侵犯你肖像权,对方必须是盈利为目的,实际情况不存在;四、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到电视台要钱,说轻了叫讹人,说重了叫欺诈。就这四点,啪啪啪啪,她一下就老实了!”赵律师双手一拍,然后一摊,紧跟着一句:“就这么简单!”

吴猛竖起了大拇指,端杯就跟赵律师碰。李英也连说几个“牛”。孟成也端起了杯子。

大家再次一饮而尽。

“激荡新闻很适合你们,那是一个敢说真话的平台,是有新闻理想的人向往的地方。”陈家山对赵小龙和孙波年后要去的新单位夸赞不已,然后又不放心地问:“那儿的工作强度应该很大吧,你们俩身体能承受得住吗?”

“还行。我们身体基本恢复了。激荡那边我们都面试通过了,那边的工作模式跟咱们这儿不一样。基本流程就是:报选题——拍摄——剪辑——上传,不用坐班,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总部在北京,定期开会。平时在家就能办公。”

“哦哟,那真是挺好!跟宋涛去的茄子视频有点像啊!”

“是。现在这些新媒体的工作模式都比较相似。都是全国级别的,然后分几个片区,每个片区有负责人,下面一堆记者编辑……”

“挺好挺好!”陈家山嘴上说着好,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些天他很疲惫,精神不济,也特别容易感伤。“感动北江”已经进入了晚会阶段,每天他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基本没有时间出来应酬。今天情况特殊,推不掉,他也特别想来。但是聊着聊着,他就会想到自己的心事儿。看着曾经的兄弟们各奔前程,他动情地说:“唉呀,说走就走了。就这样散了。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孙波低下了头。小龙眼里也开始闪闪发光。

三人举杯痛饮。

“你们就这么走了……真是……”

陈家山欲言又止,两位兄弟听得有些心焦。山哥从来没有这么优柔寡断、吞吞吐吐过。看样子是有重要的事,似乎又没想好。

陈家山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摆出一不做二不休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个事儿想拜托二位兄弟!”

“啥呀,哥!干嘛这么客气!”二人一下激灵起来。

“嗯……你们不是说没什么能帮吕总的嘛,现在有个机会,就是不知道你们肯不肯?”

“噢,什么事儿?怎么帮?”哥俩有些小激动。

“是这样……”陈家山一招手,俩人往前探身,他凑近他们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

小龙和孙波都瞪大了眼,对视了一下。

孙波笑着问:“真干啊?”

看着俩兄弟不明原委,家山稍微抬高了声调解释道:“吕东被诬陷,表面上是侯宝才几个人干的,实际上幕后有指使者。我们作为调查记者,有责任有义务先把自己身边的事调查清楚。只有拿到一些证据,我们才有话语权,才有替吕东平反的可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旦弄成了,我们就可以……”

听着听着,赵小龙和孙波脸上的肌肉逐渐松弛了,他们轻轻地点着头。

“行,我们干!临走之前,再做件有意义的事儿!”赵小龙端起了酒杯,看了看孙波。俩人扭头看向家山,眼里闪烁着坚毅。

家山激动不已,百感交集。

仨人推杯换盏,回忆过往,尽说惜别之情。

海北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省二院)呼吸科病房内,段老太太端着一碗小米粥正在给吕少迁喂饭。听闺女电话里说老伴病情好转,老太太在家忙活了一下午,特意炖了鸡汤,烧了排骨,想给老头子补一补。谁知当她兴冲冲地打上车、拎着多年不用的保温饭盒赶到医院时,护士却告诉她病人只能吃流食。她看着老吕那凸起的颧骨,心里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前后不过四五天,老吕整个人都快脱相了。一个感冒怎么会这么严重啊!

此时的吕少迁精神状态尚可。见老太太掉泪,便沙哑着喉咙宽慰道:“甭担心!我这身板没问题!这里是全海北最好的医院了,一个感冒还治不好?行啦,再住几天,我就能回家过年了!过年的东西,你准备的咋样了?”

老太太拿出手绢抹干了泪,破涕为笑,说:“家里的事儿不用你操心!啥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出院了!你看我忙活一下午给你炖得排骨,你一块也不想吃?”

“大夫不让吃就不吃了,让闺女吃,等我好了,你做得这点儿我一个人可不够哩!”

“唉!喝粥吧!”老太太继续拿勺喂饭,忽然又关心地问:“嘴里没滋味吧,我给你搁点儿榨菜。”

……

吕东看着老两口甜腻腻地唠嗑,甚感欣慰。她勉强吃了两块排骨,连连说香。其实她心里有事儿,没多大胃口。

本来进了全省最好医院的呼吸科,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白天又做了一次CT,主治大夫看着片子,皱着眉头问她,老爷子以前肺部是否得过病。她坚定地摇头说没有。大夫告诉她,彩超的结果不是很好,老人的肺部持续感染,病毒有继续扩散的趋势。明天只能上最强的抗生素——万古霉素了。吕东顿觉心里那座大山又压了过来。

楼道里的夜班护士叽叽喳喳地聊天,有个人说科主任冀鲁明下手术了,吕东听见心里一振,父亲的病要尽快让这位海北省最牛的呼吸科专家瞧瞧。最好的治疗方案越早制定出来越好,拖下去只能会越来越糟。她放下碗筷、整了整衣装,告诉老太太自己出去一下,拿上片子就去敲冀主任的门了。

老吕喝了粥似乎一下有了精神。他躺得有点累了,身上有些出汗,说想坐起来,但身上又没劲儿,自己起不来。老太太就去扶他,不想正好被护士看见,一下给喝止住了。老太太吓了一跳,觉得护士太不通情达理,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忍着。等护士出去了,邻床的家属突然神秘兮兮在她身后说,还是听人家大夫的吧,隔壁屋的一个病人,昨天输着输着液突然就心跳停了,家属都傻了,特别突然。老太太听了面如土色,嘴里连连说着“对对对、是是是”。她使劲儿掖了掖老吕的被子,让他坚持忍着点儿。然后掏出手绢,轻轻地擦着老吕额头上的汗。

呼吸科主任冀鲁明的办公室内,吕东坐在椅子上,毕恭毕敬地看着对面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冀主任略显疲惫,但对病人家属的疑问还是不厌其烦地解答着。

“冀主任,我爸这个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这个片子我看了,你们的主治大夫也跟我交流过了。你爸的病开始是个感冒,但是后来被未知病毒感染了,成肺炎了,而且肺部病毒扩散很快。到现在也没查出来是被什么细菌感染的。我也看了你在前面几家医院拍的片子,每次片子都是比上一次严重。而且,你们在前面那三家医院,好像感染上了医院的耐药细菌。一般的抗生素已经不管用了。”

“那怎么办?还有治好的希望吗?冀主任!您是最权威的专家,能不能拿出一个一步到位的治疗方案,我总感觉现在是在一步一步试着治疗!”吕东心急如焚。

“嘿嘿。小吕,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得明白,每一步的治疗都不是盲目的,每天我们都查房,科里的重症病人我都清楚情况。我们的团队,骨干大夫都有20年以上的临床经验,可不是光我一个专家哟!”

“哦哦,对不起,冀主任,是我太着急了!说话有点唐突。我相信你们的专业能力和水平!就是……作为家属,总是觉得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清楚,心里非常焦虑……”吕东颤抖着声音,眼里有些湿润。

“没事儿没事儿!明天我们科里的几位专家会对几位重症患者的情况再来一次沟通。这其中就包括你父亲。今年冬天的流感明显比往年严重,来势汹汹。据我所知,市级以上的医院,呼吸科病房都没有空床位了。光我们科,因为感冒转成肺炎的重症患者就有十几个了。所以,有些情况我得提前跟你说,一是你对流感病毒要有认识,除了甲流乙流等常见病毒外,大部分病毒是没有特效药的,最终需要病人自己的免疫系统发挥功能,击败病毒。像你父亲这种情况,如果最后变成大白肺,那就得上呼吸机了……”

吕东强装镇定,心里的惊恐如波涛般涌过来。

“如果还是不行,病情进一步恶化,肺完全不起作用了,最后还可以上人工肺。等病毒自限之后,肺部也可能会慢慢恢复功能……但我们都不希望走到那一步,那样的话,不仅病人十分痛苦,而且治疗的费用也很昂贵……”

吕东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想想自己的父亲才六十多岁,还没享过什么福,还没看到自己结婚生子……内心陡然升起无限愧疚和不安。冀主任慈祥的笑容让她鼓着勇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病毒性肺炎的治愈率有多高?”

“病毒性肺炎治愈率不低,但有一种情况不能忽视,就是病毒性肺炎会引起很多并发症。不少病人最后都是因为并发症……”

吕东失魂落魄,觉得天要塌了。

孟成四人摇摇晃晃地下楼。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吴猛叫了两个代驾。一个替赵律师开车,另一个替自己开。赵志满搂着孟成的肩膀,称兄道弟,诉说衷肠。孟成把他推进车里,关上车门,挥手再见。然后转身和李英上了吴猛的车。吴猛坐在副驾,拧着身子看着二位,说先把李大秘书送回去。孟成说好。

李英吐着酒气,控制不住地傻笑着。平时谨小慎微,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他,此刻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成了话篓子。他拍着孟成的肩膀,豪爽地说:“哥,知道我为什么从‘郝兵’变成‘李英’了嘛,刚才……刚才酒桌上不方便说,我告诉你吧……都是不得已……李英这名好听嘛?倒也不难听,但是……比郝兵差点儿事……都是因为我妈姓李……嘿嘿嘿,不然,我才不会改……”

“跟你妈有什么关系?愿意跟着你妈姓李?”孟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不是……我跟你说……我是有难言之隐的,我不容易……”李英尚且知道前面还坐了俩人,把嘴凑到孟成耳边,低低地说:“自从跟了郭台之后,郭台有一次问我,做秘书的最高境界,最好的榜样,是谁?我他妈哪知道是谁啊……人家告诉我,是李——莲——英。当时我就傻逼了。我操,李莲英我能学得来吗?但是……但是我又不能说学不了,怎么弄?我得有个态度啊,那就先改个名吧,但是……但是又不能做得那么明显,好像领导逼你似的,我就说……我以前就跟着我妈姓李,叫李英……”

车厢内鸦雀无声。司机和吴猛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对面的车灯一闪,孟成扭头,借着光看见,郝兵两行热泪汩汩而出。

孟成鼻子一酸,抬手拍了拍郝兵的背,然后又去摸了摸他的脑袋。郝兵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顺着孟成的胳膊一歪,半躺在了座位上,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叹。

……

送完了李英,最后车停在了孟成的小区门口。

吴猛快速下车打开了后备箱,拿出那个剩余的礼盒,递给孟成。孟成一甩手,问:“干嘛,我不是有一份了?”

“不是多一份嘛,你让我看着给,我没想出来该给谁,还是给你吧!新闻频道创收都指着你呢,明年大家还有没有饭碗,也都靠你操心呢。这盒必须给了你!”

“操,你这臭小子!别给我扣那么大帽子,我拯救不了地球。”孟成还是不接。

“快点吧,要不我给你送上去!”

“你不早点说,早点说跟了李英。”

“哎呀呀,忘了忘了………”

吴猛哈哈傻笑,拽着孟成的胳膊,把礼盒的把柄塞到他手里。

孟成拎着礼盒转身进了小区,消失在夜色中。

陈家山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中。林颖和孩子已经睡了。他轻轻地洗簌,轻轻地进入自己的卧室,轻轻地关上门。

虽然很累,但是没有困意。家山合衣躺在床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想想自己交待给小龙和孙波要办的事儿,心里仍有一丝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是啥也不做,吕东重回广电就是遥遥无期。自己这位老朋友、老红颜知己于心何忍?怎能坐视不管?又想到那天晚上两人情感失控接了吻,全身的细胞立刻沸腾起来,整个人像是徜徉在美好的春光里。此刻他觉得自己更有责任要做点什么。

脑海里又闪现出了刚刚聚餐的一幕。刚刚已成历史,变成了记忆,今后只能回忆。“此情可待成追忆,幸亏当时没枉然。”陈家山被“情”和“义”包裹着,感觉胸腔内有一股无名之气来回冲撞着。借着酒力,他觉得应该写点什么,记录一下此刻的心情。

拿起手机,打开微信,他沉吟着,一字一句地写道:

广电凄凄别,北风凛凛冬。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忡忡。

无意伤别离,有心再出征。

举杯问弯月,长夜何时明?

然后找了一张傲霜红梅的图片,在即将发出的那一刻,理智还是跳了出来,这种悲观的论调怎能公开?他选择了“部分可见”功能,然后点击了“发表”。

发完,他闭目回味。手里攥着手机,压在胸口上。困意逐渐侵占了他的大脑。突然,他看见吕东蹲在旁边哭泣,不明就里,急忙上前劝说安慰,但是怎么劝都不管用,吕东哭成了一个泪人。家山被感染,也莫名地跟着泪如雨下,以致哭出了声。

就在这时,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家山惊醒,他抹着眼角的泪,拿起来一看,竟是吕东给他微信转账了2000元。随后,又发过来一段话:

替我感谢一下你那位同学的姐夫,是孙主任吧,真是帮了大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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