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走到船舷边上。
突如其来的热气和明亮笼罩了我。
我们的船漂浮在两条交叉的防洪堤波之间，堤身饱经风霜，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沉重的永凝土为系泊支墩进行加固。这艘快船的引擎维持着低沉的嗡嗡声，也让船身轻柔地贴着最近处的栈桥。防护坡金属表面反射着下午的耀眼阳光。
苏鱼在驾驶舱里直起身，眯起眼睛看向我。
“这得加钱。”她提醒我。
我递给她一块芯片，让她自己去扣。
刚被我吓唬的伊尔，没有离开客舱。可能他在思考自己的人生。
他妈把芯片还给了我，手搭了好凉棚，指了指街区的方向。
“朝那边走三个街道，有地方能低价租到车。就是那根桅杆的地方，你走过去就是。挂着龙旗的那根。”
“谢了。”
“不用。下次记得继续照顾我生意。”
我没去她说的方向租车，而是漫步穿过这座小镇，消化吸收看到的一切细节。在那座小山的山顶，我所看到的与这座星球上其他地方的普通社区并无差别。
最显眼的同样是的实用型建筑物，毫无艺术美感。
同样的硬体改装与软件商店的护理店，他们与饮食店及酒吧混合在一起。同样破旧脏污的街道与同样腐败垃圾的气味。不过，还是有些区别，你站在山顶向下看，会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这个角度往下看的时候，相似感也顿时消失无踪。
视线的下方，是另一半向下蔓延的人类聚居地用所有你能想到的材料毫无章法地搭建而成的气泡房屋，紧挨着是当地特有的植物结构的房子和棚户，而在接近山脚处，还能看到真正的帆布帐篷。矿渣铺成的大道换成了算不上整齐的永凝土路面，然后换成沙子，最后则是宽阔而苍白的沙滩本身。
这里的街道比湖畔那边更加热闹，大部分人都**身子，在下午的阳光中朝海岸前进。每三个人就有一个带着冲浪板。大海本身被低沉的日头染上了脏兮兮的金色，海面上人头攒动，冲浪者们或跨坐或站在冲浪板上，漫不经心地穿过和缓的海浪。阳光和距离让他们在我眼里只是一堆无名的黑色轮廓。
“风景真他妈不错，是吧，小伙子?”
是个尖利的童声，与他说出的字眼格格不入。我转过身，看到一个大概十岁的男孩正在某栋屋子的门口看着我。他古铜色皮肤，瘦的皮包骨头，穿条冲浪裤，眼睛在阳光下呈淡蓝色。他的头发浸泡过海水，显得乱糟糟的。
他靠在门上，冷漠地抱着赤裸的胸口。在他身后的店铺里，我看到了一块块全息显示屏，裸眼3D内容上切换着潜水植入义体和软件的介绍。
“还可以。”我承认。
“头一次来崇明岛?”
“是也不是。”
他的嗓音带上了失望的音调，“这么说你不是来上课的?”
“不是，”我停顿了片刻，理智地权衡着，“你在伏击带呆的挺久吧?”
他咧嘴笑了，“我从出生就混这儿。为什么问这个?”
“我在找些朋友。我想你没准认识。”
“哦？你是个条子？还是？黑帮?”
“目前还不是。”
他的脸上浮现了笑意，看来我的回答没有让他惊觉。
“你的朋友，叫什么?”
“如果没改名字换身份的话。达文西、阿不、xdx，”我犹豫了一下，“或许还有浪子。”
他扭动嘴唇又紧紧抿住，接着开始呢咆吸气。这些动作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应该都是在他另一具年长得多的身体上学来的。
“杰克马，达文西?”他警惕地问。
我点点头。
“你是萤火虫的人?”
“不是。”
“那就是多重人格公司？”
我吸了口气，“不。”
“小男孩的人?”
“你叫什么?”我问他。
他耸了下肩，“小米，这里人都这么喊我，我大号叫米帅。”
“好吧，小米，”我慢悠悠地看着他，盯了一会，“你他妈到底能不能别问废话了？你到底是知道达文西的下落，还是说他在这儿放了个屁，让你回味到现在?”
“哈？”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眯缝起来。
他放下双臂，双手在身体两边卷成小小的拳头，“说话放尊重点，老子是本地人，招子放亮点，你还在你妈妈的子宫里时，我就在崇明这片乘风破浪了。”
“你多大关我屁事，问题在于，你到底知不知道达文西人在哪?”
他回瞪着我，表情仍旧愤怒，姿势仍旧带着敌意。但在他这具十岁大的身体上，着实没什么气势。
“不扯了，问题在于，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原来是这样，早说嘛。”我丢了快芯片过去。
收了钱以后，小米不情不愿地说着零碎的信息，同时极力掩饰和弥补他极其有限信息匮乏。我在他那家店对面的街头咖啡馆里买了一杯气泡调味酒和一杯咖啡给他，听着他的瞎扯。他告诉我的，大部分只是这边流传的传奇故事，不过从他提到的一两件事上，我断定他见过达文西几次，甚至还跟他一起玩过冲浪。
他们上次一起的时候大约是几年前的事。他们和来自南方几公里处、过来砸场子的冲浪干仗。按他的说法，面对数倍于己的敌手，小米表现出了外人想象不到的凶狠，他的身上添了不少伤。
“你真该看看我换身体之前，那具身体上的伤疤，不是跟你吹，有时候我还挺想念它们的。有一说一，达文西打架是真的凶。他就像一头满是腱子肉的沼泽豹，一爪子下去皮开肉绽的。那些混混砍开了他的胸口，他毫不在意。他把所有人都撂倒了。那次打完以后，他也累得筋疲力尽。那些家伙回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挂彩的。”
小米眼睛里灼灼生辉，像是回忆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晚上是我们兄弟伙，给我们办的一场庆祝会，篝火烧的天发白，女人为我们两热情的尖叫。”
这一幕在崇明岛再平常不过了，这里的新人类感情单纯，我也曾在其他狂热分子的支持下成为类似画面的主角。略过明显他添油加醋的部分不提，我找到了一些有用的细节。达文西是个有钱人，映像中，他在萤火虫公司干了那么久。他的谋生手段肯定不只是教菜鸟、出售滑板和帮某个新东京星贵族多余的身体提前五年做冲浪训练。
“虽然他并不赞同使用克隆身体转生的做法。但是可以买活人的身体换过是有可能，多半他有可能换上了优秀的冲浪者身体，但这样一来，我就认不出他的长相了。你得注意他胸口的伤疤，对，身体换了他性格不会变，就像我，我估计，他的头发还是会留得很长。最近有流言说他躲在南边某个小村里。听某个乐团的人说，他最近有看到他开始学萨克斯了。”
我起身付了饮料的钱，准备离开。
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下，脏兮兮的金色海洋化作金属的晦暗光泽荡漾。在我们下方的海滩上，萤火虫般的灯光渐次亮起。我开始寻思自己是否该去租个车，不过眼下能否赶在关店前找到那家车行，好像是个问题。
“话说，你说的那些贵族，”我懒洋洋地说，“你花五年时间教他的身体冲浪，帮他磨炼反应力。你会拿到什么好处?”
小米耸耸肩，抿了口剩下的调味酒，酒精和酬金让他彻底放松下来，“我们会交换身体。等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会跟他现在的身体交换。所以我的好处是一具三十多岁的贵族身体，这具身体会接受整容，在外人见证下交换，免得我冒充他的身份。那可是顶级的克隆产品，所有外设都符合标准。这买卖划得搓吧?”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挺好，如果好好照看眼下那具身体的话。我见过的那些贵族的生活方式可是很能磨损身体的。”
“不不，那家伙保养得很好。这边有他的项目资产，你懂得，这些人时不时会到这儿来看他的投资，再游游泳，冲冲浪什么的。要不是王族的豪华游轮岀了事儿，他这个礼拜原本还打算过来。出了这事以后，他那边压力不小，当然也没时间来冲浪了。不过这事不难解决，只要我——”
“王家的豪华游艇?”我的警觉突然涌现。
“是啊，你知道的。王家的游艇。那家伙跟王家旁系的血统很近，所以——”
“王家的游艇发生了什么?”
“这事你没听说？”小米眨眨眼，笑了起来，“小老弟，你最近哪儿去了？这大新闻从昨天起就上热搜了。王城知带着他的儿子和儿媳坐船去东海市，结果游艇在河湾附近直接没了。”
“怎么个没了?”
他耸耸肩，“他们还不知道。那东西就这么爆炸了。从他们拍摄的视频看，像是从内部炸开的。残骸的部分几秒钟就沉了。，到现在，他们还没找到线索呢。”
我猜测他们是在碰运气。每年这个时候，大旋涡都会到达那边海域，河湾地区的水流于是十分危险，无法预测。那些残骸恐怕会被水流带到几公里之外方才沉底。王诚知和他家人破碎的遗体多半会散落在崇明附近群岛的十余座小岛和礁石之间。找残骸的行动对任何一个打捞专家都会是一场噩梦。
又一段细节浮现于我的脑海:大雪中的废墟中。我等在老黄的办公室外，兴趣缺乏地看着向下滚动的全球新闻。某个籍籍无名的王家继承人在码头区意外身故。
这些谈不上有什么关联，但我的直觉并不这么认为。它会继续堆砌数据，直到逐渐窥见端倪。直到关联显露在你眼前。
我还没能发现任何异样，但这些碎片正像暴风雨中的风铃那样对我尖锐报警。
还有背景里那个微弱却徘徊不去的节奏:赶快，赶快，没时间了。
我凭借依稀的记忆，用崇明岛的方式和小米握了握手，然后转身爬上山坡。
我看到车行的灯仍然亮着，里面坐着露出无聊神色、有冲浪者体格的接待员。他仔细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确定我不是什么玩家，也并不像那种立志成为冲浪者的样子，随后他便换上了机械式的客户服务模式敷衍着我。
但他仍成功地让我租下了一辆色彩艳丽的高速磁悬浮摩托，又在车头的车机上，打开街道地图软件，指点我条状地带上可用的归还点。在我的要求下，他还拿出了一套预制式的合成材质防撞装和一顶防撞头盔。当然，这么一来，他对我原本就低的评价直接跌穿了行情。看起来，崇明岛海滩还是有很多人分不清冒险和傻子的区别。
十分钟以后，我穿戴整齐，在傍晚的昏暗中，驾驶打开车头灯的摩托驶出了车行。
我往南方驶去，一路留意，看有没有跑调的萨克斯乐声。
这条线索实在算不上理想，不过有一点对我非常有利。我了解达文西。我知道，如果他听说有人在找他，他多半不会躲起来。
只要弄出足够大的噪音，我就用不着找他了。
他会找到我的。
三个钟头之后，我驶离公路，转入一间通宵营业的餐厅兼机械修理店，冷光之下飞虫围绕。我疲惫地回头看向驶过的地方，判断自己弄出的噪音应该够多了，但是毫无反应。
我身边的小面值芯片已经用光了，这是因为一路上跟人喝了太多的酒，抽了太多的烟，我的视野有些模糊，右手的指节隐隐作痛。那是在海滩边的一座酒馆里揍人以后留下的。因为那儿的人对打听当地传说的陌生人不怎么友好。
朦胧灯下，这里夜色凉爽宜人。三三两两的冲浪者聚集在停车区说笑，手里拿着酒瓶和雪茄。有人用高亢而激动的嗓音说了个船底漏水的小事。一两个比较严肃的小团体聚集在拆开的车辆周围，进行维修。激光切割器不时亮起，在异星合金上洒下怪异的绿色或是紫色的火花。
我在柜台买到的咖啡味道不错，我端着它走出店去，看着那些冲浪的。我年轻时在地球没有接触过这种文化，没海，所以不允许你有机会全身心地投入潜水和冲浪这样的运动.不过水下那个寂静的世界始终吸引着我。
如果可以，我愿意死在地球的海底。
我喝光咖啡，回到餐厅。拉面汤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令我食欲大动。我突然想起，好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我找了张凳子坐下，对刚刚卖给我咖啡的那个小年轻点了点头。
“闻起来真香。你们都有什么口味的?”
他拿起一只破破烂烂的遥控器，对准自动厨师机的大致方向按了下去。全息屏幕在几只平底锅上方浮现出来。我扫视了一番，最后选择了我多年来的最爱。
“请给鱼汤拉面。用的是冷冻鳗鱼，对吧?”
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是鲜鱼？在这种地方？就卖这个价钱?”
“这东西都是冰箱拿出来的，有什么区别？”
这话没有在他被毒品麻痹的脸上引来任何反应。他只是开启了自动厨师料理机，慢慢走到窗边，凝视着那些冲浪的，仿佛那是水族馆里的一群罕见而又美丽的海洋生物。
我的拉面快吃完一半的时候，身后那道门打开了。没有人说话，但我已经知道了。我放下碗，在凳子上缓缓转过身。
他是一个人来的。
那张脸跟我印象中不一样，甚至半点也不相似。和从前的身体相比，他的五官更英俊，脸也更宽了，长长的金色的乱发带着一丝灰色，脸颊能看出不少毛子的基因，那是岀于他对肌肉男的喜爱：但他的身体并没有太大改变。在那件宽松的连体工作服里，他的身高、胸围和肩宽都一模一样，还有同样瘦削的腰部和双腿，以及那双大手。他的动作也仍旧散发出那种漫不经心的气质。
他拉开工作服，露出胸口的伤疤时，我确认了他的身份。
“我听说你在找我。”他温和地说，“我认识你吗?”
我咧嘴笑了。
“你好啊，杰克马达文西。最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