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小时,家里的座机响了。
那时候的家庭电话还没有淘汰,智能手机也还未普及。一般父母估计她在家的时候,就会打座机。
她看着叫个不停的电话,心里还是没声好气的。肚子已经很饿了,她四处找了些零食垫肚子,就是撑着不去吃饭。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执拗,就是要等父母回来吃。好像是做给他们看:你们一直不回来,看我饿的多惨。
就像很多孩子以自甘堕落的方式,来报复父母对他们的伤害,希望这样能让父母愧疚,以此来对父母说: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们。现在的我,就是你们教育失败最好的证明。
这是一种同归于尽式的报复。也许报复的目的最终达到了,但结果也是两败俱伤。
这同时也是一种推卸责任。每个人本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毕竟人生境遇是永远无法选择的,而面对各种各样的境遇就是每个人的人生课题。有了父母为借口,就可以以此把自己的不努力、不改变、怯懦等等造成人生失败的原因,都推出去了。仿佛自己是毫无责任的。
然而每个人生来,发到手上的牌都是不同的,也没有重新摸牌的机会。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把手上仅有的牌打好。
只是当时15岁的凌之苇,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妥,也还没有能力解决自身的问题。和许多那个年纪的中学生一样,她很容易被情绪带走,而无法跳出情绪去看待事情。
电话响了很久,她还没有从沙发上离开。她想以此表示自己的坚持,发出无声的愤怒。她希望电话铃快点停,又希望不要停,好让她在这种接与不接的纠结心情中一直待下去而不用做出决定。
电话铃停掉的一瞬间,她心里是有些失落的,赶紧站了起来想要去接。可是空气安静得有些寂寞。
而当电话铃又响起的时候,她却又一次犹豫了。
后来她回想起那时面对电话铃的心情,也不知道当时矛盾的心理仅仅是因为等待很久积累的愤怒呢,还是预感到了什么。
最后她还是接起了电话。听筒拿起一秒后,她才没声好气地说了声“喂?”
而当电话那边挂断后,她的手依然悬在空中,只有听筒里“嘟,嘟”的忙音,泄漏到了空气里。
她看着电话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以往她看电视上,别人接到亲人离世的消息,都会痛不欲生,嚎啕大哭;又或是说着“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然后再崩溃。
而此时的她,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死讯,心里也没有任何感觉。
她并不是麻木,也不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是觉得这件事好像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怎么会一个人生命的结束,就通过一个遥远的电话能决定呢?
她不知道愣了多久,心里也还是没有什么感觉。仿佛是穿越到了别人的梦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她的灵魂抽离身体,观察着这一切,观察着这一副躯体蹲在地上发愣,观察着这副头脑里产生的各种想法。
那一瞬间她好像和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联系。仿佛她是一个独立于整个世界的存在,是一个纸片上的肥皂泡。
但是最终,理智还是渐渐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察觉到,电话对面的人说的可能是真的。无论如何,她需要去那里一趟,去亲自确认这个消息。
她站起身来,缓缓朝饭桌走去。
饭菜已经凉了。她给自己装了一大碗饭,各种种类的菜都拿了一点码在米饭上,然后放到微波炉里加热。
微波炉发出了“叮——”的一声,又过了几秒,她才回过神来。然后迅速地把饭碗端出来,回到桌边坐下开始吃。
她吃的很大口,饭和菜都没有落下,仿佛真的是饿极了。
她用力咀嚼着嘴里满满的饭菜,吞咽的时候有些费劲,她不由得发出了“呜”的一声。正在这时候,眼泪却随着这个声音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一些继续顺着脖子往下流,一些滴进了饭碗里。
她也不抬手擦,只是保持着进食的姿势,像平常那样的节奏吃饭,仿佛脸上的眼泪是不存在的。
这时候她突然明白,从今往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
凌之苇打车到桥上的时候,现场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是警戒带还没撤去。
这是刚建好没多久的跨海大桥。此时桥边上的围栏却多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中间的部分已经消失,剩下的栏杆边缘露出了可怖的形状。
她愣愣地望着那里。
“你是……?”
现场还有一个警察,像是最后在记录什么,看见她靠近便走了过来。
“我是死者的女儿。”
“哦……”
对方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了一下她,看到她的模样,眼里又多了一些同情。
“现在他们已经移到医院了。”
“好……我现在过去。”
凌之苇说着,眼神还是没有太多情感起伏。
“我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一会她又轻声说。
“是……车辆失控导致的意外。大桥刚刚启用,还没有监控设备,根据现场的痕迹看,是由于未知原因加速了。至于转向,可能是为了避开前方的车辆,结果却冲破了栏杆坠下海。所以推测是刹车失灵或者操作失误,误把刹车当油门。等到车辆打捞上来,再做进一步分析。”
“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好几个小时前了,这毕竟是海……刚好是当时附近有船只在作业,听到了水花声,定位得比较快,加上离岸边也不远……人都在车里,否则也没有那么快找到。”
警察说完,又自觉说得太多了,赶紧打住。
凌之苇低下了头。
“我知道了,谢谢您。”
过了一会她轻轻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去。
对方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才慢慢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那便是凌之苇最后一次接近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