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从金海桥一路奔波到熙华宫，竟只是为了报答娘娘的恩德，讲两个积年的老故事。
方景颐耐着性子接待了她。
李嬷嬷不用搜肠刮肚，脑子里就有现成的故事。
她坐着半边绣墩，手里捧着一盏腌腌的温茶，徐徐说道：
“前朝先帝在的时候，宫里比现在热闹多了，妃子娘娘们住满了几乎所有宫室，皇子公主们满院子的跑，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也有人多的坏处。”
咽下了一口唾沫，李嬷嬷用手摩挲着茶盏，目光悠闲，陷入了回忆。
她的声音也絮絮起来。
“以前延庆宫住着莲嫔娘娘，她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不用说，自然是她的心头肉，可是天家富贵，女孩儿家也是皇家的宁馨儿，自来都是明珠宝玉一般对待着……”
方景颐听得有了些兴趣，单手托腮，懒洋洋的神情里凝聚了起来。
一儿两女，这个莲嫔的恩宠和福分不小。
纵使有这么多孩子，还是只是一个三品的嫔位，可见先帝朝后宫的倾轧之严重。
比之现在，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李嬷嬷喝了一口茶，又道：
“可是莲嫔娘娘也是奇怪，她对大女儿疼得如珠似玉，对小女儿漠然如生人，即便是到了皇上面前，也是从不掩饰。久而久之，宫人们都知道了，十公主得莲嫔娘娘的心，十三公主不得她的心。”
“为什么呢？”
方景颐支颐着身子问道。
这情景，倒是隐隐在影射当今了。
如今的大公主、二公主，可不就是和她们的两个姑姑一般无二么？
李婆子苍老的容颜里，多了一丝沧桑的回忆。
“莲嫔娘娘性情娇憨，即便到了三十来岁，那性情还是跟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样，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怎么也勉强不了，先皇因为她这爱憎分明的样子，对她十分喜爱。”
莲嫔的这个性子，在宫里也是独树一帜了。
她顿了一下，又道：“她自己说过，生十公主的时候是第一次当娘，用的心思多了些，又是顺顺利利的生产，自然对十公主十分上心。等到中间生育了小皇子，第三次怀孕已经年近三旬了，那时候身体不大好，事情又多，生十三公主的时候遭了好大的罪，折腾了一夜才生出来……”
“自此，她便对十三公主有些不喜欢了，天生的不喜欢，似是命中没有缘分了。”
李婆子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是悲天悯人的感慨。
“可怜十三公主，一辈子跟个宫女似的活在禁宫里，母亲不喜欢，父亲听了这荒唐的缘由，竟然也跟着不喜欢起来。”
先帝性情不是一般人，既是洒脱重情，又是冷血无情。
李婆子也说不好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因为宠妃的一句话就疏远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后来呢？”方景颐随口问了一句。
前朝旧事，虽然跟今朝有些相似，但听到这里也没听出所以然来。
李嬷嬷的一腔殷勤，她倒是感受到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涉水而来，也不容易。
李嬷嬷忽然端正了神色，把那茶盏轻轻放到身边的黄花梨漆案上，语声里多了几分凝重：
“娘娘您可是想不到，这件事情曲折着呢，当年满宫人都惊讶的掉了眼珠子啊！”
一边说着话，她那双藏在褶子里的眼睛转动一圈，把槅扇外面摇曳的红纱灯笼都看的一清二楚。
夜色寂寂，明月皎皎，并没有一人。
“哦，是么？嬷嬷请讲，知夏，给嬷嬷续一盏茶来。”
知夏连声应道，转过槅扇，从外间的柜子上提了一盏紫砂壶，一一往两个杯子里注水。
李嬷嬷的心凉了一下子。
这知夏姑姑方才在哪里站着呢，她怎么没看见？
她微微伸长了脖颈，似是坐的累了，要活动一下。
知夏瞥见她脸上的惊色，以为她紧张呢，安慰道：
“李嬷嬷，不必紧张，咱们娘娘最是和善端方，有什么事儿，您就让娘娘叫我进来，我在槅扇后头的月洞门站着呢，旁人进不来的。”
李嬷嬷诚惶诚恐的接过了满水的茶盏，连声道：“谢谢娘娘，谢谢姑姑，熙华宫都是有大恩德的人呐！”
知夏掂了掂水壶，里面已经没水了，她又吩咐小宫女去外间灶上烧热水。
方景颐托着茶盏，啜饮一番，笑着请道：“嬷嬷喝了水快讲，这事够勾人心的！”
李嬷嬷连忙堆着笑，道：“那年宫里要放出一批老宫女去，其中有一个叫细姑，长得皮子白净，眉眼俏丽，也是那一拨宫女里的风云人物。先帝曾经宠幸过不少有姿色的宫女，留恋着的就给了位份，贪图一时新鲜的就给了点赏赐，没有什么名分，这个细姑就是后一种。”
“说她有福分吧，偏偏她又没有后妃位份，说她没福分吧，又能够在万千宫女中脱颖而出，被先帝宠幸了几次。”
细姑这个人，当时在太后娘娘宫里伺候，就在李嬷嬷的手下干活，因此她印象十分深刻，直到今天都忘不了。
李嬷嬷不知不觉带上了一分怜惜，“她就要离开禁宫了，突然有一天，跪到太后娘娘跟前，哭着说求老娘娘多怜惜十三公主，十三公主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最后却为莲嫔所得……”
方景颐脸上的平静一下子被折碎，她怔着脸，不由自主的发问：
“怎么十三公主变成她生的了呢，十月怀胎，所费时间不短，她一个宫女，如何瞒得过去？莲嫔又是如何偷梁换柱呢？”
李嬷嬷拍了一下手掌，道：“就是这个理儿呢，太后娘娘也是不信，可根据细姑说的话，去寻了当年那些旧宫人说话，却发现莲嫔原来当时流产了，细姑在她宫里伺候，偶尔被皇上临幸了，又侥幸怀了孕，莲嫔最终想出了这个计谋……用细姑的孩子充当自己的孩子……”
“她已经有一子一女，为什么还要细姑的这个孩子？”方景颐眉眼中俱是惊奇，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李嬷嬷满脸皱纹，眼神倒还是雪亮雪亮的：“娘娘有所不知啊，这里头可有门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