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一向连贯的动作像冰一样凝滞了，她端着黑漆雕卷草纹托盘，背对着方景颐和姚念谙，面对湘真县主发出来一声极轻的“咦”。
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县主明明没有带珠宝入宫啊。
但是她极得力的丫鬟，没有表现出这不合常理的惊讶，微侧着头看向主子杜蘅芜。
杜蘅芜举着美人锤无奈的笑了，解释道：“白露这丫头忙晕了头了，各宫的贺礼数都数不过来，她怕是忘了这珠宝了，母亲你别怪她。白露，你方才收拾的珠宝匣子就是母亲带来的，还不快拿过来看看。”
白露连忙答应着，端着托盘出去了。
她方才收拾的珠宝匣子汇集了皇后、淑懿妃、婉妃多次所赠的珠宝首饰，端在两臂间沉甸甸的，像托了一个冻的僵硬的婴孩。
娘娘和县主说的，该就是这个吧？
只是，这是宫中贵主子的馈赠，县主怎么说是自己带来的呢？
她摇了摇头，还是端着那烧蓝嵌玉银首饰盒进来了，按照杜蘅芜的吩咐放到了炕桌上。
方景颐一直觑着白露的动作看，那一瞬间的凝滞落入她眼里，就像是嘀嗒嘀嗒的西洋钟忽然停了，想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因此她现在也不动声色的看那首饰盒子，烧蓝的首饰盒子像是从玉液池里挖出来的一块蓝汪汪的寒冰，沉甸甸的发着浓重的寒气。
这里面的东西，都是湘真县主带来的么？
这么多的珠宝首饰，湘真县主带进宫里做什么，难道外边的手艺比宫里内务府制作的还要精美珍贵？
姚念谙一直盯着那一碟子玛瑙似的粽子糖发呆，等到白露将那沉甸甸的首饰盒子放到炕桌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嘭”声，她才茫然的抬起了头。
飘走的思绪像风筝一样被挣了回来。
湘真县主走到炕桌前，打开那匣子，笑的眼角都挤出了皱纹，“这里面有我从外面给娘娘带来的珠宝，娘娘一个人总说用不完，就是天天换着花样带也用不完呢。何况娘娘她自来是个素净娴雅的性子，不爱这些珠啊花的。”
这匣子一打开，宝光四溢，熠熠生辉。
杜蘅芜轻哼着笑了一声，“母亲倒是懂孩儿呢，两位妹妹过来看看可有喜欢的，挑一些回去带，也省的在本宫这里明珠蒙尘。”
冬日雪后的阳光从西洋玻璃里照进来，总是金灿灿的流水一般，照到那些珠宝玉石上，也舍不得走了，只闪闪的和它们一起发光。
方景颐看着手臂上反射的一个绿宝石的光斑，幽幽的，像是黑夜里一双猫儿的眼睛。
她端坐着不动，像极了方才的湘真县主，明知道别人的意图只装聋作哑，“多谢县主和娘娘厚爱，这些东西精美华丽，想是价值不菲，纵使是收藏着也值得，将来叫工匠们按新花样重新打造一遍，也不怕过时。”
姚念谙这才明白过来，杜蘅芜和湘真县主要赠送她们珠宝。
她一见湘真县主倨傲的样子就不喜欢，听这般说话更是胸中不快。
什么叫娘娘喜欢素净娴雅，不爱这些珠玉俗物，难道她姚念谙就喜欢这些黄白之物，就算是喜欢珠玉珍宝，就成了大俗之人了么？
怪道杜蘅芜平日里每每谈及清流名节，原来都是家教里带来的。
她这股闷气从胸膛里翻滚着升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生的根。
因此她摇头晃脑的大笑，做出一派懵懂天真的模样，“景颐妹妹说的是，娘娘的美意大可不必。娘娘已经是地位尊贵，就算是喜爱素净娴雅，平日大礼宴会上的打扮也不能过于清减，这些东西都是用得上的，何来明珠蒙尘的说法呢？”
杜蘅芜眉心一攒，旋即轻轻放开。
这两个人今日里都有些不一样了。
方婕妤还好，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不曾因为承宠晋位就放浪形骸；姚婉仪却有些放肆了，以为还是以前那般小姐妹闺中相处么。
不说今日有外客在这里，她们应该恭敬一些，就冲着她杜蘅芜生下了大陈的二皇子，又成了正三品的贵嫔娘娘，位卑的对位尊的也该谨守着礼数，更何况这是赏赐不是惩戒，她们推三阻四的干什么？
姚婉仪把放肆粗鲁当作率真亲热，却是有些蠢了。
宫里有多少人的情谊是真的呢。
她的一幅温和面孔，只在合了她心意的人面前出现。
现在气恼归气恼，还有用得着她们的时候，不能轻易疏远了。
她转过头去在阴影里嗤笑一声，复又捋着黑亮的头发转了回来，冲着姚念谙摆摆手，
“姚妹妹真是个小促狭鬼儿，说得我也有些留恋它们了，母亲，你快亲自挑一些给两位妹妹包起来带回去吧，省得看的我又心动了，舍不得赠出去，倒落个小气鬼的名声。”
她伶俐的像是一只百灵鸟儿，瞬间就笑着把场面圆了回来。
湘真县主怔忡住的笑又高高挂了起来，直飞到鬓角的点翠珠宝钿花上，开出一点嫩黄的花蕊来，却是太阳光照到上面了。
女儿不愧是娘娘的位份，远比以前会说话了。
她手脚麻利的挑拣出一些分外华丽的珠宝玉器，有镶了各色宝石的碧玺芙蓉花簪、金累丝九凤花钿，有迦南香木福寿手串、碧玺珠翠手串，还有东珠耳坠、琥珀花纹佩，从头上插的，到耳间挂的，再到皓腕带的，腰间悬的，一概都收拾了出来。
白露进来递过去两个首饰盒，湘真县主絮絮叨叨的将两份放好了，才笑道：“这两份啊，贵重的都差不多，还请两位小主拿回去赏玩。”
方景颐并不想平白无故接受这些，正欲拒绝，杜蘅芜眼尖的瞧见了她的反应，快言快语道：“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你们就拿着吧，不过是些精巧些的玩物。”
湘真县主也道：“娘娘都发话了，两位小主就放心收下吧，你们同娘娘情同姐妹，那不也就是我的晚辈了，做长辈的第一次见小辈总得给点见面礼罢！”
姚念谙随意的点了点头，眼珠子围着眼眶溜了一圈，含着嘴里的粽子糖，那脸便鼓鼓的看不出是喜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