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屋内炉火旺盛，他的膝盖隔着硬实的地面依旧感受到了冰天雪地的寒意。
古铜紫的直身单薄，月白的棉襦内衬已经被汗水打湿。
病榻上身着明黄寝衣的中年人终于坐了起来。
“穆滋，只是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子，值得你这样吗？”
他改的字，除了他却从没有人唤过这个意义深远的字，纪准抬头，黑沉沉的眼睛看不出情绪，“若是父皇和贤妃娘娘处在这个境地，儿臣相信父皇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夏帝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绀，叱咤风云半辈子的天子依旧面沉如水地不显露任何情绪。
即使被他最看好的继承人用大逆不道的话做比。
“......你就不怕朕因为你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行事而废了你？”
纪准纹丝不动地跪着，“所以儿臣先跪着，等父皇同意了再起来。”
夏帝又是长久地一阵静默，福禄海低眉顺眼地上前，眼观鼻鼻观心地给夏帝披上罩衣。
夏帝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宽厚的手掌想要放在他的头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放在了他的肩上。
“......孩子，你想清楚了，你这可是忤逆君父的要求。”
纪准慢慢咬紧了后牙，眼中一片血红，“儿臣恳请父皇成全。”
夏帝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朕这一辈子，戎马倥偬，从将军的每一条命令，到皇帝的每一条诏令，一切都以维护大夏的利益为前提。”
“......儿臣所求之事并不触犯大夏利益。”
“可并不能为大夏带来确切的利益，”夏帝走过去，来到红木海象桌前，手指轻轻点过茶案上的明黄鎏金茶具，“你向来勤勉政务，如今却能为了她在朕的榻前跪上几个时辰，不顾殿前还有那么多政务亟待处理，若是真让她成了这大夏的女主人，你会不会变成又一个沉湎女色不理政务的君主？”
纪准没说话，他这会儿任何反驳都很无力。
夏帝走回来，轻咳了几声，福禄海立刻扶上来。
“想做什么就去吧，朕累了，”夏帝回了榻上，床帐层层叠叠垂了下来。“你才是这大夏未来的主人。”
纪准没说话，夏帝也没再出声，烛火熄得只剩下一盏温暖的小灯。
福禄海恭敬地请了几次，没劝动也退下了。
纪准又跪了一会儿，然后以君臣之礼向夏帝行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大礼。
“儿臣谢父皇成全。”
他跪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饶是武艺高绝，此时也僵了半边身子，出了乾清宫的正殿大门，冬雪裹挟着寒风吹过来，像是利刃割在脸上。
许久不见的老王道长裹着厚袄子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看着他难得的狼狈。
“为了那么个没心没肺的女娃子，值得？”
纪准没说话。
木宛已经变了。她不是那个爱着他的木宛，更不是初遇时那个谨小慎微看似冷漠无情又满怀天真的善意的木宛。
她依旧对身边每一个人温暖如初，对囚禁过她的魏铎然温柔相待，对无端施加痛苦在她身上的玉桑罗不怨不恨，护主不力的伶音、没能及时赶到救下她的他，以及将事情牵连在她身上的纪瑾和苏容，她无论对谁都没有半分怨言。
这可能吗？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跟赵皇后都能当面刚的木宛？
她若是一开始就将她的怨恨她的愤怒发泄出来一切好说，可如今的她不吭不响，好像红豆附带来的钻心疼痛不是在她身上似的。
活动开的身体又是蚂蚁乱窜似的麻痒，纪准停住，闭上眼睛。
变了又如何？不是他熟悉的木宛又如何？
就算她真的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就算她对他满怀怨怼，他依旧心甘情愿地娶她。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