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文姜在慎刑司受足了打。
她一身结实的肉并没有替她定下多少痛楚来，反倒几度昏厥，又几度被人用水泼醒。
佩玖往慎刑司去看了一眼情形，连她也瞧不下去了，赶着回宫与林琅说道文姜的凄惨。
佩玖心头有惑，为何林琅不将这事儿的实情告诉胤禛，为何她要替曦尧瞒下。林琅只道：“她自己会认下这事儿的，咱们就别跟着添乱了。”
果然，在胤禛下令处死文姜的时候，曦尧便站出来了。
她身着了一声当年嫁入王府时的衣裳，体面漂亮，一经多年风霜，她还是如同当年嫁入雍亲王府时那般，没有丝毫的改变。
只是她看着胤禛的眼神，已经没有光了。
那样的晦暗冷淡，像是看着一名对面不识的陌路人。
那日在翊坤宫闹出了好大一场阵仗，各宫的嫔妃都聚在了翊坤宫，以皇后为首，几乎人人都在指责曦尧的歹毒。
曦尧并不与她们争论。她端直跪在地上，目光平视着胤禛。
胤禛与她具体说了些什么，林琅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胤禛问了曦尧一句为何，曦尧不答，却反问了胤禛一句为何。
她问胤禛，为何明明知道是太后害了他们的孩子，而胤禛却无动于衷；
她问胤禛，太后要药杀掉她孩子的事，胤禛是不是一早就已经知晓了，只是却不曾拦着；
她问胤禛，这些年来，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哪怕是一个瞬间的喜欢；
她问胤禛，如今是否悔极了当日将她取进了王府。
种种问句，胤禛皆未回答。婧敏急了，说她犯下死罪仍在御前无状，是故意要让胤禛为难。
曦尧充耳不闻，她只是笑。
那样的笑，与她往日的跋扈恣肆全然不同。更像是炭盆里燃尽了的红罗炭。
烧成了死灰，里头还隐约泛着点点的星星之火。
“无论你后悔不后悔，事到如今，我却是后悔极了。”
所有人都觉着胤禛一定会将曦尧处死，毕竟谋害当朝太后，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胤禛甚至可以拿这事儿当借口，趁机铲除了年氏满门。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那样做。
甚至于对曦尧也没有任何的处置。
曦尧仍是贵妃，仍住在她的翊坤宫，身旁仍是一群群的宫人里外妥帖伺候着。
但是胤禛，却再未同她谋过面了。
许多个夜里，胤禛辗转反侧尽是难免。林琅睡觉本就轻，每每侍寝，都同胤禛一样夜不能寐。
胤禛抱着林琅，轻声问过一句。他问林琅，他是不是做错了。
错？
什么是错呢？
错在他没有去宠爱曦尧？可对于一个本就不爱的人，谈及宠爱，不正是天方夜谭的事吗？
错在他没有在太后药杀了曦尧腹中胎儿后及时给曦尧一个交代？要怎么交代，毕竟那人是自己的生母。
错在他忽略了曦尧的感受以至于她到如今这般恨着自己？可他在乎了曦尧的感受，也总会忽略了子青的、文姜的、婉贞的、婧敏的，甚至于林琅的。
妻妾成群，齐人之福，在旁人眼里看来是好事，可也是折磨。
于是，双方都不存在过错的情况下，却将这事儿处到恨错难反的地步，谁又能怪谁呢？
林琅也是个寻常女子，心里总惦记着自己的夫君能只宠爱自己一人。
可她忘了，自己的夫君还是当今的天子，是大清的皇帝。
后来有许多次，胤禛睡在林琅宫中的时候，林琅都想劝胤禛去旁人宫中坐坐。
可她终究还是不忍心将自己深爱的男子推向旁人的床榻。
情爱一事，本就是自私的。哪日自己若是大无畏起来了，那也便说明，胤禛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经没有那般重要了。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着，宫中的人已经很少能见到曦尧的身影了。
她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没了她，日日请安也显得乏味无趣。再也见不到有人能和婉贞斗嘴两句，也见不到婧敏被气得脸都绿了的时候了。
到了第二年，翊坤宫传来消息，说曦尧病了，是痨症，恐怕难以痊愈。
得了这消息，人人都看着曦尧的笑话。令林琅觉得讶异的是，连子青亦是如此。
“她这条命本就是皇上开恩留到了现在。敢谋害太后，便是整个年家都赔了命去，也是应该。”
林琅听了子青这样厉色的说辞并没有说什么，她句句都对，没有错处。
太后的死是该有人赎罪。可是曦尧的死呢？
她那颗自嫁入雍亲王府便死了的心，要去找何人赎罪呢？
听苏培盛说，在得知曦尧病重后，胤禛曾去翊坤宫看过曦尧两次，但每次都被曦尧拦在了门外。
她躺在寝殿的榻上，与胤禛隔着一扇黄梨木制成的宫门，虚力道：“臣妾病容，不宜面圣，免得给皇上过了病气。”
这一扇门，并不是今日才横在胤禛与曦尧面前的。
彼此的心，早已隔阂出了一座挪不动的大山。岿然立着，两两相望而不得见。
珑香见曦尧日日消瘦下去，连药也不怎么吃了，急得哭道：“娘娘何苦为难自己？皇上求见多次，心里到底是有您的。”
曦尧只是淡淡一笑：“若是心中有我，我今时今日便不会躺在病榻上。他心里没我这个人，我病重了他来看我一眼，是要看什么呢？看一看这些年我是如何过的？看一看我这个被他养在王府里，养在宫中这么些年的华丽摆设如今残败成了什么模样？看一个笑话，看能不能给他取个乐子？既是不爱，相见多了，便要生恨了。”
曦尧平稳躺下，合了目叹气道：“我倒宁愿，我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我初入王府的那段时日。虽然从一开始，大婚那日，他便逃出去了。可我很喜欢那时候的我。我那样年轻，那样明艳动人，那样不知天高地厚，也那样欢愉。”
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赔给了胤禛，却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两鬓早生的华发，换来了眼角蔓延的纹路，换来了一颗从不属于自己的心。